原创: 小戎在望 不知君子于役 5月24日

生瑞恒君——额济纳河上的悲歌

1927年10月,西北考察团在额济纳河畔的松杜尔建立起一号气象站。汉莎航空公司的德国试飞员钱默满上校任站长,与生瑞恒和中国学生马叶谦共同负责气象站工作。气象站上升起瑞典国旗以示这里有外籍人员存在。几名蒙、汉帮工负责照看大队留下的疲弱骆驼,有好几十匹。在大队离开之前,当地蒙、汉百姓经常来找赫默尔大夫看病,这些老百姓有病便习惯性地到气象站来求助,钱默满按从赫默尔处学来的一些基本医术给他们治病,而病人们有时会留下一点土产为谢。气象站里养鸡种菜,除了气象观测,他们还在周边地区进行地质考察和地理测绘,收集动、植物标本,三人在这风景如画之地过起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来。

平静很快被打破,年底,当地的土尔扈特蒙古王爷差人给气象站送来一封肃州(当时甘肃的第二大城市,今天属于酒泉市管辖)当局的信,信上命令他驱逐气象站所有人员离境,并没有注明任何原因。于是马叶谦给肃州当局写陈情信,大概内容是气象站目前没有钱搬迁,希望肃州当局派人来当面商谈,以亲眼确认气象站纯属科学研究机构,绝无任何邪恶目的。

12月16日那天,当局果然派了姓吴的官员带了一小队警察前来,这些人防范重重,事先还派两个伪装成商人的探子来打探虚实,打探这里有多少兵,多少步枪和多少手枪。很显然,他们收到了什么谣言报告。吴的人马把气象站的行李一一检查,在不厌其烦地示范讲解之下,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叫科考,却也开始相信这里并不是什么特务基地。可看到氢气钢瓶时,他们死活不肯相信那些看起来既象炮筒又象炸弹的东西,是用来给气球打气的装置。听说那玩意还可能引起爆炸,他们更加不干,要把三人带走,或者勒令气象站迁到哈密。那边不是他们的地盘,就没有了他们责任。钱默满表示自己只听从考察团团长的调令,如果受到胁迫他将与气象站共存亡。对方态度又和缓下来,最后双方同意由马叶谦跟他们一起肃州,向上司解释清楚,由上司定夺。

马叶谦一走杳无音讯,两个月后陪同他前去肃州的驼夫稍来一封他的亲笔信,信中说陈情完全失败,自己即将被押往兰州受审,让两人做好准备应付更大的麻烦。

到了2月25日那天,又来了一个调查组,由警察局长亲自带队,几名兵丁,还有当地土尔扈特蒙古王和两名随从。他们态度强硬,要带两人去肃州,但钱默满态度坚决,他们又说光带走生瑞恒也行。生瑞恒决定跟他们走,条件是留给钱默满150块大洋,因为气象站快断粮了,这群恶鬼听说反向他们要钱当然不干,蒙古王只好息事宁人垫付了这笔钱。

生瑞恒到了肃州,找官府交涉毫无结果,官府进一步把他解往兰州,尽管他很不乐意,想到可以去兰州打听马叶谦的下落,便隐忍下来。两名警察带来一个身材孔武的保镖押着他,跟随一支押运战马的军队同去兰州。生瑞恒和快和这支军队的军官交上了朋友,军官从自己押运的战马中让生瑞恒随便挑一匹当坐骑。警察见状,一路上也不敢太过于刁难生瑞恒。但到了兰州,情况急转直下。生瑞恒去衙门打探马叶谦下落时,即遭扣留,审问搜身之后把他投入一座土牢,土牢里关了一大堆因为各种稀里糊涂原因被抓进来的人。有几个蒙古人因为穿着从张作霖部队逃兵那里买来的衣服被逮进来了;两个汉人已经被关了15年,他们自己都记不得为什么会被抓进来,平静地躺在牢里享受余生;还有两个俄国那边的蒙古人,他们压根都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更不知如何脱身。墙隔壁又是另一座土牢,有时会有半截点燃的烟头从墙那边扔过来,这边的人捡起来轮流吸一口,新来的生瑞恒轮着最后一口。

土牢里阴暗、潮湿,爬满了各种寄生虫,平时各自被关单间,每天可以在院子里放风。这里的“犯人”都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只有生瑞恒一有机会就找狱卒抗议,不吃送来的饭菜,宣称自己不是罪犯。他的抗议遭到了难友们的嘲笑,但最终还是收到了成效。警察同意让他给外面写信,除了一封给当地地方官写的质问信被送了上去,其它信全被扣下。有一天那位押运军马的军官闻讯来看望他,对警察们说这是外国客人,不能这样对待他。冯玉祥手下这位姓范的军官,尽了最大努力为生瑞恒奔走,终于把消息传到了当地最高地方官那里。

兰州当局遂把生瑞恒从土牢里转了出来,和马叶谦关在一起。马叶谦两个多月来一直被关在警察署里,待遇比在土牢里的生瑞恒强些。他们被捕的消息传出,呼吁、陈情之声四面而来。在当地回、汉、蒙、藏各族中声望极高的美国教会医院负责人兰德博士,给当局写信愿意为二人担保。徐炳昶教授闻讯马上拍电报给南京的蔡元培,请蔡元培出面陈情。蔡元培遂亲笔给冯玉祥写信,要求释放二人。冯玉祥回电称,已命令手下“礼遇”考察团。蔡元培的信起到了关键作用,两人后来获释。

自12月16日马叶谦被捕,至次年5月7日,两人方才离开兰州。

(四名中国学生,左三为马叶谦)

回到气象站的马叶谦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仍在尽心尽职地工作,却沉默寡言,躲着所有的人。气象站原计划坚守18个月,但钱默满主动地延长了工作时间,翻过年,生瑞恒奉命送8个氢气瓶去哈密,为逐步撤离做准备。气象站里只剩下钱默满和马叶谦两人。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马叶谦的情绪越发低落,他好象有很多心事想要对人诉说,却又不敢出口。有一天他忽然找到钱默满,对钱默满说,如果关于考察队那些恶毒的谣言传到赫博士那里,赫博士该会怎么想?钱默满安慰他不要胡思乱想,没人会把那些谣言放在心上。后来他又说自己说了钱默满和生瑞恒的许多坏话,但钱默满根本记不得他说过这类话。心想有可能是他在和同学的通信里抱怨过气象站里的生活和两个欧洲人。

但钱默满的友谊只能暂时缓解他的情绪,他的情况越来越糟。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已经不敢独处,照镜子时会惊叫说镜子里面有鬼。他告诉钱默满自己偷了兰德博士给生瑞恒担保文件,于是钱默满拿出马叶谦自己的那一份担保文件,在他面前烧了,告诉他事已过去,这份担保文件已经变得毫无价值。接着他又告诉钱默满自己偷了敖包上的哈达,钱默满带着他到敖包上重新献上一份哈达,告诉他这种事其实很容易补救。钱默满当时还不知道,这两件事可能都是马叶谦自己的幻觉,或者是噩梦。

又过了些时日,他好象稍微有了点起色,便主动请缨去测绘木林河,因为气象站就要撤离了,这项工作有必要在撤离前完成。以他的工作能力,大约需要两、三周时间。不过才三天他就回来了,他非常害怕,既害怕孤独,也害怕除了钱默满之外的任何人。钱默满建议他回老家河间(在河北)去探亲。马叶谦动心了,4月28日,他终于鼓起勇气向钱默满告别,两名最可靠的帮工赵万五和蒙古人奥塔森负责送他回老家去。由于一些需要到肃州去寄发的信还没写完,他便和赵万五先行,次日奥塔森带上邮件再去追赶他们。

翌日,奥塔森刚追到他们的营地,只见马叶谦口吐白沫,发狂地提着斧子照他砍杀过来,奥塔森逃过追杀,回头看见马叶谦没有追上来,正发狂地挥舞斧子在自己身上乱砍。吓得六神无主的奥塔森一路逃回气象站来报告,钱默满连忙召集了气象站里大部分人连夜追上去,凌晨时分赶到时,只见帐篷已化为灰烬,赵万五被烧过的尸体躺在灰烬里,几米外是马叶谦的尸体,头上、手腕和胸口上都有可怕的伤口。两具尸体和现场所有的东西都没有被事后挪动过迹象,他们检查了赵万五的尸体,发现他后颈上有严重的致命伤。

钱默满火速起草了一份报告,连夜派人呈交土尔扈特蒙古王,请他转送肃州当局。5月2日,将他们就地下葬。

马叶谦之死令所有人陷入哀思的同时也深深疑惑,究竟是何心病令他郁结难解,最后崩溃。在后来肃州官方给的调查报告中,说是他收到一封母亲生病的家信后忧郁成结,不能自遣。人们回忆了他过去的点点滴滴,直到最后时刻,他仍然在刻苦勤奋地工作,表明他自始至终对考察队和科考工作充满热爱。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一处:他在兰州关押受审。没有人知道那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他被逼供了一些对考察团不利的供词,从此陷入深深自责,又不敢对任何人说出口。

不久生瑞恒带着赫定给钱默满,要他组织撤退的电报回来了,金树仁封锁了边境,他只好把氢气瓶都放在边境上,从此再也没有了这些东西的下落。此时肃州城内爆发兵变,他们不得不继续留在戈壁深处坚守气象站。直到8月份,肃州当局才派一个调查团来调查马叶谦和赵万五之死。调查结果是马叶谦因思念病中老母抑郁成疾,不能自拔以致发狂,狂乱中砍死赵万五,然后自杀。生瑞恒决定去肃州买棺木,然后护送马叶谦灵柩回乡安葬。他来到半路的鼎新县(旧称毛目,现称金塔)时,正赶上当地闹土匪,土匪就躲在额济纳河畔的森林里,一共6人。当地曾派了一支60人的队伍去剿匪,土匪闻讯躲了,剿匪部队一枪未发就回来,称大获全胜大肆庆功。但很快土匪又猖獗起来,不断作案。生瑞恒来到鼎新的时候,县里正要再次组织队伍去清剿。生瑞恒见状热血沸腾,并且担心土匪可能会危及气象站,便向县里请缨杀贼。县长正愁找不到愿意带兵的人,直接任命生瑞恒为指挥官,带领一支80人的民团。听说土匪正在一个村里作案,他便率30人先行,向村子摸去。他们在村外几里停住,侦察的细作报告说前面有土匪的哨兵。正当生瑞恒准备制定作战方案时,队里一个警察神经质地乱放了几枪,后队听到前面枪声,以为是土匪,于是一片枪声大作,土匪跑得一干二净。

生瑞恒好不容易重整队伍,继续搜寻土匪踪迹,从老百姓口中得知土匪正在附近的另一个村子里作案。汲取上一次的教训,生瑞恒只带了5个最可靠的部下靠近村子,其他人在外围设伏。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摸到离土匪很近的地方才发动突袭。生瑞恒一枪打中了一个土匪的坐骑,另一个土匪也被受惊的马摔下马背,还有一个爬下马来举枪投降。活捉三个之后,剩下三人逃过河去,生瑞恒带两个人追过河去,又开枪打中了一个土匪的鼻子。有一个自作聪明倒在地上装死,自然也被活捉,最后一个一边跑一边脱衣服,因为衣服老被树枝挂住,结果反而拖累了脚步,也被追上擒住。只有那个鼻子受伤的逃了,不过后来因为这个特征也在别处落网。

经过前后两天一夜的战斗,活捉5个匪徒,一举击溃匪帮。这几个土匪很快就被就地处决。战斗结束后,战斗中最胆小怕事那些人都忙着把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揽,急不可耐为抢夺战利品争吵不休。生瑞恒很生气,他谢绝了所有犒赏,只收下了一份当地政府颁发给他的奖状,因为这份奖状可以提高考察队的声誉。

民国十八年九月十五日,本地遭匪滋扰,当局为消弭匪患派警队追剿。队中有一瑞典人生瑞恒(SODERBAN)君,系西北科学考察团成员。君当时路遇剿匪警队,立即要求加入剿匪。吾等考虑君系西洋人士,路经此地,理应保护,便婉言谢绝之。但其执意要求,并声言匪患必当彻底消灭。翌日,警队至双株村,歼匪数名,生瑞恒君于剿匪中表现异常勇敢,斗志旺盛,给警队人员以极大鼓舞。故吾等特献此词与生瑞恒君,以示永志不忘。

鼎新地方行政长官

黄万春 印

生瑞恒购得棺木,把马叶谦的遗体挖出来,用油布和红布包裹,装入棺木中,帮工们都不愿帮他的忙,生瑞恒几次差点晕倒在墓地里。这附近的人们都认为马叶谦撞邪被恶鬼索命死了,没人敢靠近他的墓地,更莫说替他收尸了。此前还有很多喇嘛到气象站和马叶谦坟上做法驱邪,他们看见钱默满好象丝毫未受打扰,仍在每天专心工作的时候都很惊奇,以为钱默满可能是什么佛爷转世,邪灵根本近他不得。

生瑞恒把一切收拾妥当,气象站的仪器装箱后交给蒙古王爷,托他转交肃州当局妥善保存,然后送王爷一台精良的望远镜做留念,一一向邻居们献上哈达告别。正当他们准备护送着马叶谦灵柩出发的时候,赫定的电报再次传来。赫博士准备再次从肃州尝试进疆,电文中要求钱默满先行东归,还有两名新队员柏利和陈宗器正在入疆途中,生瑞恒留在松杜尔照看财物,等候新队员交割其所需,然后带上剩余行李,在肃州等候,这些行李赫定日后可能用得着。

钱默满走后,他病倒了,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风湿关节疼痛。不久,赫定又再次来电,称短期内自己无法成行,让他也择日东归。1930年2月,生瑞恒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牵着骆驼,驮着马叶谦灵柩东归。按中国人告诉他的风俗,棺木上绑着一只公鸡,每天都献上米饭和筷子。马家人在归化(呼和浩特)等他。他忍着浑身的关节疼痛风餐露宿,在隆冬中孤独地在戈壁沙滩中跋涉,夜里便在肆虐的寒风里席地枕天,只有马叶谦的遗体和他作伴。3月18日他达到归化,交割了马叶谦的灵柩。路过张家口时探望过双亲一次,然后继续东归。3月20日,他象一位苍老的耄耋长者一般,出现在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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