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中秋,给姐妹俩过生日,没忘了给娘和弟弟送月饼,小圆也收到娘寄来的两盒广式月饼。儿子从四川打电话给小圆,祝娘生日,还叫小圆代他向惠娣问好。惠娣明明在场,没机会跟儿子说话,电话就挂了。惠娣沉着脸,还斜眼白了小圆一下。

一天下半夜,我起床小便,之后想大便,可又拉不出,坐在瓷马桶上用了力,大便倾泻而出,先硬后稀,没完没了,像退赔搞四清,又像吃了泻药。躺到床上,不久心口痛,头里昏,似有勺子搅拌我的脑浆,其中夹杂混凝土搅拌机的咯咯响,还有镰刀斧头挥舞的霍霍声。喉咙发出咕噜声,一口痰里面翻滚。隔了一会,放了个响屁,两只脚用力踢蹬了几下,头一侧,不动了。不动前想喊救命,可是喊不出,就算喊出来估计也是“求瓶”两字。惠娣见我异动,开了台灯,推推我,喊德德,见无回应,喊小圆。朦胧中惊醒,小圆赶到床边。我嘴里冒出大闸蟹般的泡沫,面孔苍白,已无血色。惠娣摸我心口,又闻鼻息,一无动静。慌了神,掐人中,捏脖颈,又扶我坐直,拍我背脊。德德,德德……小圆不断叫,拧我耳朵,用鞋底拍了我两记脚底心。之后,惠娣改变主意,可能以为自己是赤脚医生,将我身子摆平,做人工呼吸。骑在我身上,用力按心脏,呼我的口,吸我的嘴,气没吸进,一口痰倒给她吸了去,顾不上吐,又将我翻身,拍我背脊,咚咚咚的,床也被她摇得吱吱咯咯响。

折腾十分钟,无起死回生迹象,身子似乎冷却,惠娣一身是汗。不死心,坚持送医院,死马当活马医。小圆想了想,说,人都冷了,活转没希望,缘啊,让他去吧,急了点,反正还要跟他碰头。给他清洗,楼下设灵堂。说不定洗澡时,缘份未尽,受热水刺激起死回生。惠娣坚持送医院,说即使不送医院,也要送职工大楼设灵堂。你毕竟寄娘,不是老婆,死在这儿,影响不好,我没面子。小圆嚷了起来,他是我男人,为啥不能在这儿设灵堂?我可不管影响不影响!你的面子不面子!今生不会嫁人。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佣人,我的丫头,就该听我的,你是朱家的人,德德是朱家的人,儿子也是朱家的人。惠娣急了,说,该照顾照顾自己,死去的男人,还给我吧,你也不会坏名声,我图个虚名,还不是跟你一起玩?你也没少玩!我不瞎说,是个花贼,跟你初次碰头摸刘姐,在钱家村耐心钓鱼,抓牢我软档,变着法儿骗我上床,你糊里糊涂也被他睡了,跟女厂长有一腿,至少玩了两次,他说的。小圆说,我不管,我情愿被他睡,任他玩多少次,任他有多少女人,他跟你有孩子,我也没二话。宝玉也给袭人玩了,跟晴雯也暧昧。惠娣只好说,妹妹依你,我认命,做你丫头,我惹不起你。德德听你的,儿子听你的,我不敢得罪你!

我宁可离开,回厂职工大楼,哪怕回钱家村,在三间草屋里没灵堂,也不愿在状元坊,坏小圆名节。惠娣认为有了小圆没法吃独食,没法补办婚礼,一直耿耿于怀,小圆眼里,有了惠娣,她抱憾终身,只占德德一半,没有一个为妻的名份。她今天在挣妻子的名份。

小圆用布条將我与惠娣捆了。惠娣以挑河泥石水担的劲头,背着重达130斤的死人,下楼走了三十九级台阶。这让我想起了过去背着裸体的宝囡爬楼梯的情形。听到急促的呼吸声,不是我的,是惠娣的。我的头东倒西歪,两只脚摇摇摆摆,重心实在不稳,害我妻花了不少气力。楼梯转角处,她站直休息了两分钟。喃喃自语,德德,姆妈为你受累,心给了你,有了小圆,还偷野食,我恨死你了。到楼下,叫我躺在折叠藤榻上,准备脱衣服帮我擦洗身子。小圆浴缸里已放好热水,她建议洗澡。于是惠娣脱了我的衣服,背着我到卫生间。将我放进浴缸费了一番功夫。小圆赤脚,仅穿内裤,先站在浴缸里接应。待我进了水中,两人松了口气。让我半躺于浴缸中,一个擦上半身,一个擦下身,结束时惠娣帮我洗头,刷牙齿。惠娣说德德瘦了,屁股没有肉,胳膊也细。惠娣说着说着,小圆哭了出来,惠娣也忍不住流泪。惠娣毕竟有过办丧事经验,她说,等来了人再哭。小圆说,忍不住啊,姐姐。

洗好澡,抱离浴缸时,咚的一声,两人不小心,耷拉的头碰在浴缸沿上。小圆揉我的头,仿佛我还有一口气。姐妹俩又喊德德,对不起,撞痛你了。躺在藤椅上,擦干身子,担心尸体僵硬要紧给我穿衣服。内裤棉毛衫棉毛裤,白衬衣黑西装,按我生前嘱咐,系了姐妹俩不知出处的紫红领带。小圆想给我穿小翻领紫红绒线衫,惠娣说不适合,小圆死了心。左口袋放了小圆早年寄给我的两封信,我写给她的道歉信也一并放了进去。右口袋放了五只银洋的照片,连同那块包银洋的红布。给我穿皮鞋还是穿那双登山鞋,姐妹俩也有一番商议。惠娣说,穿登山鞋,几十年后,叫德德踏遍千山万水找我们。小圆说,一身西装登山鞋不匹配,还是穿皮鞋。德德真心,纵然相隔千山万水,他也愿意赤着脚找我们。惠娣没坚持,说,妹妹,你说了算。

惠娣快速利落卸了儿子房门,作为我的灵床。门板放在客堂中间,原红木桌和八只红木圆凳移到了墙角,灵床上铺了草席棉毯与床单,把她的嫁妆,那条绿缎面被子盖在我身上。“状元本是布衣,梅花来自苦寒”,客堂墙上的挂联,小圆叫惠娣拿下,准备书写一个“奠”字贴在上面。小圆用木梳帮我梳小分头,化淡妆,脸颊上粉了点浅红。惠娣用小剪刀帮我剪掉几根鼻毛,还剪指甲和趾甲。小圆想把汉代玉知了塞我嘴里,惠娣认为这是古代死人用过的玉器,又担心火化时,火葬场工作人员順手牵羊,小圆听了她意见,没坚持。

安顿结束天快亮了。小圆打儿子住的旅馆电话,电话通了,传达了噩耗,儿子答应坐飞机回。惠娣通知我弟弟,叫他转告娘,并叫弟媳与刘姐过来帮忙。清早六点,打电话大师兄,叫他通知妹妹、师兄弟,并叫他妹妹通知红旗机械厂领导。小圆想通知娘,被惠娣劝住了。说娘年龄大了,不要让她伤心,为此而奔波。

惠娣按我生前说的做,不准备请和尚道士和帮工,只准备买花圈冥币和丧服黑纱,哀乐用的是小圆《葬花吟》《五丈原》录音带。惠娣对小圆有个请求:哭的时候,称德德,哥哥,不要称老公、丈夫、小官人、我男人。小圆说,我也有个恳求,哭的时候,称德德,哥哥,不要称老公、丈夫、小官人、我男人。惠娣哑口无言,犹豫一番说,好的。或者这样吧,谁都可以这么说,谁也不管谁。小圆对惠娣说,丧葬费我负责。惠娣说,丧葬费由德德厂里付,不够我来添,毕竟是我男人。小圆瞪了一眼,惠娣改口我俩男人,小圆又看了她一眼,她怯怯地说,你男人。

上午七点,大师兄领众兄弟都来了,一会儿他订的花圈也送来。送了三只,一只以服装市场,一只以物流公司,另一只则是以他兄妹俩的名义送的。排了守灵名单,两人一组,又想叫公司员工来打杂,还问要否派小车,请道士,惠娣谢辞了。大师兄伸出手,对我妻子说节哀保重,生死各安天命。惠娣强颜欢笑,没伸出手,只是对大师兄说谢谢。小圆低下了头,坐在我身边,没与来客应酬。大师兄送了礼金1001元,其他师兄弟都是201元,赵所托大师兄也送了201元。

八点,拿礼金去办丧事物品的二师兄三师兄回来,弟弟弟媳来了,宝囡来了。我躺在灵床上起不来,不能跟她打招呼。宝囡握住惠娣的手,说节哀珍重,泪水却在眼眶里打滑。她盯住呆在我身边的小圆看,惠娣说,儿子的寄娘。小圆抬起头来,说,德德是我男人。我在宝囡面前脸面扫地,想从灵床上竖起来制止,可身体硬在那儿不听使唤,话已传播于空气中,进入宝囡的耳朵。脸色变了,身子摇晃了一下。大家面面相觑不说话,气氛煞是沉闷和尴尬。惠娣想说什么,看着小圆低垂的头颅,不敢开口。大师兄盯惠娣的脸想说话,惠娣避开了“男人的目光”(翁立平语)。这是小圆第二次叫我尴尬,上次赵泉在甸桥看见我跟小圆在姑苏园林的合影,小圆当着我面,对儿子说,你爸是我男人。

江苏/陆文
2018、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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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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