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不下去,宝囡放了1001元礼金想走,犹豫一下,又走近跟小圆握手,可能出于好奇心,想看她长什么模样。小圆梨花一枝春带雨,看得宝囡心都软了,握住手,久久不放。想撩开我脸上的白布看最后一眼,没勇气,不过掀了我身上的绿被面。发现脖子上的紫红领带,泪水脱眶而出,喊了声德德。

惠娣当着小圆的面,对我说,本来是你的,等了好长时间,当年你帮我清除蚂蝗,我帮你搭帐子就激动。德德,给你生儿子,服侍到死,与你两清,欠的还你了。

九点,小刘陪陈主任送来丧葬费抚恤金,以及花圈,还有众人礼金。有三十多人,小刘送了1001元。其他送51元、101元、201元不等。送201元的是陈主任,书记一分没送。送101元的,两个技术副厂长,各车间主任副主任,及供销财务生产后勤各科长。姚主席,陶忠良送了101元。技术科大学生和吴光汤、司务长送了101元。两个跟大学生吴光汤扯横幅的各送了51元。

陈主任给我写的讣告,说我热爱党,热爱国家,任劳任怨,埋头苦干,一心为公,爱厂如家,还说我因病逝世是红旗机械厂的重大损失。

讣告弄虚作假,掩盖了我流氓的本质,我对党也没啥感情,它不过是我上升途中的工具,发财的手段而已。我宁愿清清白白离开这个世界,称我流氓。三位佳人都知道我是流氓,仍然一往情深爱我,因此我乐意做流氓。流氓,才是我一生的概括。

惠娣全盘统筹,安排丧事井井有条,待儿子晚上到家,接了办丧事的班,她才松了口气。小圆悲伤有所减轻,上楼休息,喝水,弹《葬花吟》。

守灵三天,期间有三位初中同学和两个同大队插青闻讯前来吊唁。其中有位是初中女同学,中等姿色,短发,原是邻居,“严.打”时陪枪毙受了刺激,脑子有点糊涂,也可能三天三夜不让睡,审讯玩车轮战,把脑子搞糊涂了。糊涂前,她的肚皮曾是男朋友的牌桌,乳房也共享,谁打牌赢了就摸一把。送礼金600元,旁边男同学朝我妻眨眼睛,惠娣因此不收。推来推去,收了101元。女同学说,德德抄她的数学英语作业,看她的面孔,捏她的手。还想说下去,被同来的男同学拉走了。没走的同字说,单身,病得不轻,没人照顾,班级凑钱,原先的恋人在照顾她。赵所百忙之中抽空来了,送来我的死亡证与火化证,还以湖甸派出所名义送花圈。状元坊居委见状,也跟进送花圈。所有花圈都说千古,只有云泉寺方丈的花圈上,写着“生死轮回,死如生;阴阳相隔,生似死”。估计这花圈的出现,托二师兄的福。花圈挽联都不说永垂不朽,可见永垂不朽多么难。我蛮满足,就千古吧。

三顿六水都在附近启明饭店解决,具体事务交给我弟弟和二师兄打理。二师兄已有好多年不做漆匠,他靠出租服装市场的三间店面过活,另外还开了一家装饰材料店。弟媳照看小圆,以防她有啥意外。刘姐负责打杂和照看我娘,刘姐出了101元礼金,惠娣事后补偿了她。楼上惠娣住的一间,惠娣叫刘姐陪我娘休息。娘嗓子哭哑,没了力气。楼下儿子住的一间由众人休息。

连续两天,惠娣不睡觉,打几个瞌睡,师兄们用打牌来消磨守灵的时间。小圆除了吃饭吃水上厕所,不是上楼,就是坐在灵前。起先还哭,后来哭不出声。大概想起私情和我的收留,刘姐想哭,可又不好意思哭,只好哭丧着脸,陪小圆守灵。小刘守了两次灵,半夜12点才回。与赵泉相处蛮融洽,儿子一个劲地叫哥。小刘蛮难为情,说,我是你爸一手培养,现在当人保科长。

第三天送葬,师兄弟将我从灵床塞进五颜六色的纸棺材。起身时,惠娣拧大了《葬花吟》的音量,众亲人又哭了起来。小圆嚷着要去,惠娣不让,赵泉也不同意,小圆只好死心,被弟媳扶着上了楼。

推进焚尸炉时,我突然想到怎么没关照穿初恋时小圆给我买的尼龙袜。我情愿穿一双带一双,若干年以肉身走遍人间,寻找再次转世的小圆惠娣这两位玉人儿。

由于在我之前烧了死人,铁板发烫,还没点火,进炉就烧坏了西装,烫烂了皮肉。点火片刻,神经抽搐,也可能反应过度,瞬间竖了起来,头咚的一声碰到炉顶,又马上倒下,接受烈火的焚烧,头发烧掉,眼镜架融化,眼珠子烧坏,两只耳朵马上成了油煎馄饨,肚皮一鼓一胀,有股气体欲突围而出,身上的油脂嗞磁作响,泛着油沫,像水的沸腾,哗哗、哔哔、笃笃笃的,吓了我妻一跳,忍不住嚎啕大哭。

赵泉说,父亲信上说,不要坟地,骨灰洒于云泉寺银杏树下,分一勺给院子里的两棵茶花树,说日夜陪着你们,姐妹俩依从了。

小圆没去吃豆腐饭,一切由儿子和惠娣张罗。豆腐饭办了八桌,只坐了七桌。宝囡老周赵所方丈没去,四个扯横幅的也没去,居委主任副主任去了,女同学跟男同学去了,嘻嘻哈哈,倒没有胡言乱语。众兄弟坐了近两桌,大师兄翠娣夫妇、二师兄、三师兄跟惠娣赵泉坐一桌。大师兄几次敬酒,惠娣不吃,只干笑不说话,都叫儿子代吃了。

火化,送葬,吃豆腐忙到夜九点才结束。我娘由刘姐陪着回家。弟弟弟媳累得没了力气也回家了。还多一条香烟,叫弟弟带走了。赵泉在楼下打扫收拾,把我的一包衣服,连同我的枕头一起扔进垃圾箱。扔几双鞋子时,那双登山鞋也在其中,给惠娣阻止,说,赵泉,这鞋子爸爸没舍得穿,你试试脚。惠娣提议手机让儿子使用,小圆同意。

尽管累,姐妹俩不想睡。小圆弹,惠娣唱,弹唱了一曲《葬花吟》,隔了一会,又弹唱我喜欢的《明月千里寄相思》。

夜色茫茫
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恍如梦
重寻梦境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遥问星已稀
请明月带问候
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没有坟墓,无从户口居住登记,不想入免费的地狱,没有银两,又不让进天堂,魂魄成了黑户,只好在阴阳两界徘徊。当然,我亦情愿以孤魂野鬼的身份在此区域飘泊,直至小圆惠娣离开尘世那一天。

爱情财富化为乌有,沦为雪地里奔跑的赤贫,其中甘苦,做了三天的新鬼就知晓。没有躯壳,固然不要为一日三餐忧愁,也不要为过剩的爱情疲于奔命,但面对漫漫黑夜,游荡于虚无的时空中,那刻骨的忧伤,还有那孤独,仍然像雾霭一样弥漫开来。

夜深人静,秋雨淅沥,我不好意思说老天为我的早逝而哭泣,因为毕竟流氓,非社会精英,况且一个千古的人,只顾自己过日子,无视国计民生的人,离万古流芳永垂不朽还有遥远的距离。

儿子的房间还亮着灯光。儿子长大了,自从晓得我跟小圆关系,自从失恋,去了四川藏区,他一下子成熟,有男人的坚毅,完美的心智。送葬途中,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手捧我的照片,不忘关心娘,担心有啥闪失,我有这样的儿子引以为傲。

此刻,姐妹俩睡了,一同睡在惠娣的床上。台灯亮了,原来小圆想吃水小便。惠娣起床给妹妹倒了杯温开水,又陪着她下楼上厕所。隔了一会,房间复归黑暗。黑暗之中,不久听到她俩的鼻息,还看到她俩胸脯的一起一伏,我怀疑姐妹俩在梦中又哭了。当然没有根据,我认为女人为男人哭泣,是爱的表现,才这么猜测的。我想亲姐妹的脸,感受她俩的体温,想到自己冰冷刺骨,没了人形,就息了这念头。我还想装神弄鬼,显示自己魂灵的存在,把虚无的书信和红布幻现在惠娣的床头柜上,担心惊吓了姐妹花,于是也息了这念头。我原打算今夜住骨灰盒,住冷冰冰的骨灰盒,后来决定还是跟庭院里的被雨淋湿的两棵茶花同眠。

长篇小说《肾盂肾炎》完

江苏/陆文
2018、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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