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遇罗克雕像落成之际

今年的清明节,在北京宋庄美术馆举行了遇罗克雕像的揭幕仪式。消息传来,我不禁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总算了却一桩夙愿。

整整10年前,1999年,恰好也是清明节前后,我刚刚读完徐晓、徐友渔和丁东编著的《遇罗克回忆与遗作》,感慨不已,于是写下一篇短文《为遇罗克立一座雕像》(载于《北京之春》1999年5月号)。文章呼吁:“我们,一切感念遇罗克、崇敬遇罗克的人们,自己募款,自己设计,为我们的英雄遇罗克建立一座雕像,以作为永恒的纪念。”

这当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心愿。我知道还有千千万万人怀念着遇罗克。问题是,在今日中国,遇罗克的名字虽不是被过滤的敏感词,但也被排除在官方主流话语之外。要为这样一位人物建立雕像,从筹款到安放都会有很多困难。多亏一大批朋友们的共同努力,雕像竟然做成了,而且安放在北京的一座公共美术馆。这是了不起的成功。

雕象底座上镌刻着诗人北岛1980年那首名诗《宣告——献给遇罗克》里的一句话:“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我喜欢北岛这首诗,也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我更愿意说的是,在那样的时代,遇罗克做出那样的选择,他从内心深处一定是以英雄自命的。我更愿意说的是:“这不是没有英雄的时代。这只是不把英雄当作英雄的时代,因此,这正是英雄尤其是英雄的时代。”那戴着荆棘而不是戴着桂冠而死去的英雄,正是英雄中的英雄。

是的,在今日中国,很多人不知道遇罗克,很多知道的也淡忘了。这不能不是极大的遗憾。正像于建嵘博士所说的那样:如果不知道遇罗克的年青人占绝大多数,那么,这不仅仅是一种知识的欠缺,更是一种精神的失落。如果我们的历史正在进行选择性失忆,如果我们的社会有意无意掩藏了部分真相,那将会剥夺了下一代了解的权利和选择的可能,使他们只能按规定的模式成长,甚至失去了探究历史和真相的兴趣,失去了对更纯粹更美丽的生活方式的想象,那才是最为可怕的。而我们每一个“过来人”的责任就是,对我们的下一代和后辈讲述那些被遮蔽的历史和人物。如果遇罗克们不能在官修史书中占据重要的位置,那就让我们口口相传。

令人欣慰的是,很多人在默默地做着这样的工作。在谷歌(Google)上搜索,“遇罗克”的词条多达77,000,000个!我在网上还找到了一个《纪念遇罗克,搜狐博客》(http://jinianyuluoke.blog.sohu.com/7481689.html),博主的网名是“西峰秀色”,是个还不到30岁的年轻人。我们也准备建一个遇罗克网站或博客,希望大家都来支持。

诚如苏晓康所言,遇罗克不仅仅是英雄,是先知,遇罗克首先是一名殉道者。除非在终极的、宗教的层次上,我们甚至无法触碰到他。在《人的条件》一书,汉娜·阿伦特写道:伟大生命的本质就在于“只在身后留下一个故事,从而只能在生命完结之后开始存在”。阿伦特甚至认为,英雄最好要死得年轻,因为“只有在完成自己的一个最高行动之后不再活着的人,才可以一直成为自己的身份和可能的伟大性的无可争辩的主人”。因为,他已经“从自己所开创的事业的可能的结果和延续之中,撤退到死亡里面去了”。一般人总是想,当将军的,能身经百战而又全身而退,最后在家人环绕下寿终正寝,那该是何等完美的人生!可是当你读到东汉名将马援那句名言:“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你不能不感到震撼。

是的,伟大的生命是从死后开始的。遇罗克死时才27岁。假如遇罗克当年没有被杀害,一直活到现在,以他的才华与胆识,他想必会做出更多的了不起的事情。然而正是他的牺牲,使他的生命获得了极其辉煌的不朽。如今,遇罗克的同时代人俱已渐入老境。凝视这尊雕像,我们对遇罗克早逝的生命不再感到惋惜,而唯有深深的敬仰。

来源:Radio Free Asia (RFA)《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2009-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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