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戎在望 修戈待袍泽 2018-09-17

当洪流来临,可供人的选择将越来越窄,直到义无反顾纵身跃入其中,随着身后的大门轰然关闭,余生将与之浮沉枯荣与共。

1852年春夏之交,两个旅人各自踏上旅途,变乱中他们都不知道前程所在,枯朽的世道即将坍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波逐流。人生何其微茫且不足道,尤其在这变乱之际。41岁的曾国藩是翰林院一位学不出众的官员,对一名儒生而言,礼数周不周全,是比真理或善恶、是非更要紧的事。所幸他已驾轻就熟,在从容平和的倜傥举止下,包裹着一颗倔强的内心。他虽出身微寒,然年纪轻轻便进入仕途,他不会认为自己是时代的幸运儿,只觉得自己是靠才学扭转了家族的命运,一切来源于勤学不缀。他自然而然地屈从于位尊之人,凭籍下意识的本能在各种复杂的人际环境中作出关于尊卑序列的准确判断,能算圣人再世也挑不出他的毛病。那套微妙而难以捕捉的序列渗透到骨髓之中,甚至到了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屈从,而只能感受到自己之倔强的地步。

曾国藩要从安逸的京城赶回变乱中故乡去,他母亲过世了,作为朝廷命官他需要“丁母忧”,辞官回乡静待三年,三年后朝廷再视情况是否叙用他。洪秀全的军队正在蹂躏他的故乡,很多失业者跟着太平军走了,究竟谁才是正义的一方?

而30岁的洪仁玕则要离开变乱中的故乡,到天涯去寻觅一处安身之所,在他这年纪曾国藩早已高中进士,而洪仁玕至今连个秀才都没捞上。他在儒学和中文方面的造诣不在曾国藩之下。而他是命运的弃儿,只有大约十分一的童生能“进学”成为生员,不到百分之一的生员能中举,考中进士则象中乐透大奖一样听天由命。在他的故乡广东,因为读书人太多使这个比例更低。对洪仁玕来说,如果能中个秀才,也许会对糊口有所裨益,仕途于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相干之物。和曾国藩不同,他读书不是为了升官济世,而仅仅出于爱好,因此他读了很多“无用闲书”,并算不上一个儒生。

21岁那年,洪仁玕从族兄洪秀全那里看到一本名为《劝世良言》的基督教传道小册子,他被这本小册子吸引了,遂与冯云山和洪秀全共创了“上帝会”,他并不象那两人一样热衷于谋反,虽然他对满清亦全无好感。在教义方面也存在很大差异,很快三人分道扬镳,洪仁玕独自一人主持着一个教区,当教书匠为生。因为不敬圣人香位,他的学生很少,日子过得甚是艰难。9年来他收了56个信徒,“业绩”比洪秀全和冯云山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比起香港和上海那些外国传教士们还是要稍好得一些。

1851年,洪秀全率众揭杆而反了,而洪仁玕在一年前仍试图去碰运气考个秀才。官府到处搜捕“乱匪”,东西两粤杀声一片,光凭客家人这一身份,就很可能被捉去砍头,到时候刀架脖子,焉有辩理之处?更何况还是乱匪头子的族弟?洪仁玕隐姓埋名,四处流浪,朝不保夕不知归落何方。

茫茫人海,曾、洪二人皆不知道有对方的存在,更不会料到在十年之后,他们将成为风暴中心的人物,各持一端舍命相搏,胜负将决定国运之所归。

有一位叫韩山文瑞典男高音歌唱家,忽然突发奇想,扔下他名满全欧,拥有无数爱慕者的女搭档:“瑞典夜莺”珍妮.海瑟。发愿到中国来传教。1847年当他来到中国,广州的排外情绪已被点燃,在乡间郊游的外国人时常被杀死,已经闹出好几起人命案。这位初来乍到的传教士并不畏惧,他象先前做艺术家时一样天真而大胆,坚信只要没有官府的煽动中国人民并不排外。因此他深入官府控制薄弱的客家人地区,在一个客家人的村子里建立起一个传教点,果然安然无恙。象那个时代所有外国传教士一样,在传教方面韩山文无甚建树,但他仍努力工作,试图促进中西交流,他整理出了一部关于客家话的研究著作,后来的《英客词典》即以此为据。

(韩山文)

1852年的香港外国人依然很少,那些怀揣东方梦的外国人很快因水土不服纷纷撤离,中国人传说中的瘴气仍笼罩着这个黄金港口,空荡荡的西式宅院人走楼空。韩山文也因为生病被迫撤回香港来休养,有一天一名客家基督徒到香港来找他有一天一名他施洗的客家基督徒到香港来找他,并领来一位圆脸的客家青年。这位青年刚刚从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凶险经历里逃生,更令韩山文震惊的是,据这位客家青年称:在远离海岸的内陆山区,有一群人打着上帝和基督耶稣的旗号,组织了军队并造反了。

这圆脸青年便是洪仁玕,当洪秀全起事之后洪、冯族人畏惧官府株连,相互邀约到金田去投奔,洪仁玕亦在其中。他们一路追随太平军的足迹却一直未能赶上。这时,冯云山派一位“特派员”来接应他们。这位“特派员”显然已经陷入宗教狂热之中,有天父、天兄和天王护佑,他要带领洪、冯两族家人打回广东去并占领整个广东。一部份人疯狂地追随着他要大干一场(很快被官兵全部屠杀),洪仁玕等一群反对者被狂热信徒们抓了关起来,逼他们一起跟着造反。但他们还是找到机会逃走了,故乡已无家可归,官兵在搜捕,太平军则将自己抛弃,茫茫人世遍地是强盗和匪徒,可怜的人们沦为人间弃儿。

他们四处躲藏,树林、山洞,昼伏夜出,漫无目的,渐渐失散。似乎是冥冥中的旨意,洪仁玕遇上了一位真正信仰基督教的客家人,便是由韩山文施洗归信的。他把洪仁玕带到香港韩牧师处。

这一切太过于光怪陆离,韩山文听得晕头转向,内地时常有匪帮阻断商旅,西方人对内地闹匪乱的消息早已习以为常,并且消息传到沿海早已面目全非。但韩文山还是留了份心,让洪仁玕把他说的那些事都写下来,包括洪秀全的异梦和他的教义。

(香港维多利亚湾)

韩文山想把他留下来给他施洗,把他培养成一位真正的基督徒。但此时的洪仁玕已经有了目标:他现在知道香港是个安全的所在,他要回变乱的内地去寻找失散的亲人,把他们带到香港来。6天后,洪仁玕走了。

此时的曾国藩正陷于痛失慈亲的悲伤之中,他本奉命去江西当乡试主考,听闻噩耗立刻买船回家。来到武昌时,方知太平军如同一股从天而降的洪流,毫无征兆地涌入湖南,一呼百应,啸聚数十万之众,故乡长沙正被围困。值此变复遭国变,曾国藩倍添思亲心切,他丢弃行李,只带来一个仆人向长沙奔回。他们沿路遇上一些太平军的小股部队,战战兢兢趴在地上逃避。太平军在长沙城下折了冯云山、萧朝贵两员重将,看到取长沙无望后退去,继续向湖北流窜,声势越发浩大,大量绝望的贫民披发追随,把沿途的城市洗劫一空。曾国藩终于在太平军撤走后潜回长沙,父子兄弟相见悲喜交集。乱世已经降临而慈亲已逝,在这崩摧的世道中,父子相保已是无尚的人间至福。象他这样没有什么后台,出身微寒的人,丁忧几乎意味着仕途终结,日后朝廷即便叙用,也只是去给某件烂事当擦屁股的草纸。在北京多年他已对那个王朝失望,以他纯正儒生的角度来看:北京朝廷的腐败和龌龊,似乎已经到了天道轮回的时候,这乱世正是北京朝廷失德所致。他已决心回家当个乡绅,从此不问朝堂之事,他喜爱农民,和农民打交道让他感到轻松。在北京官场上各色人等他虽能应对得体,但并未从中得到多少乐趣。必须每天装模作样地和那些望之令人生厌之流应酬,功名利禄之事,他已无心再求,即使日后朝廷召他,他也准备推辞不就。不过,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他潜意识深处仍对这个崩坏的王朝充满感激,尤其是要让他怀疑君臣之大伦,那绝无可能!无论朝政崩坏到什么程度,君王永远是神圣不侵的。

很快,一道上谕传来,着他办团练拒贼,他当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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