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7日(一)
如果从先秦典籍中抽去《易经》、《春秋》(以及《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论语》、《庄子》、《孟子》、《韩非子》、《荀子》等,还能不能说中华文明灿烂辉煌?估计是羞于出口的。这些经典全是民间学术成果。中华是一种拥有深厚民间学术传统的文明,除了《尚书》、《诗经》、《史记》、《资治通鉴》及官修二十四史等少数典籍是官方学术成果(其中《尚书》还被后世疑为伪作),中华文明精神遗产中的绝大多数是民间智慧的结晶。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黄宗曦、梁启超等明清末际,直到民国胡适和西南联大一代学人方得到官办学府的支持。四九年后,理工科学者大体享受了始于民国、源于海外的学术体制,可以从政府那里得到资源,维持学术的再生产。哲学社会科学领域,则由于当局在意识形态领域发起的一波又一波对所谓反动学术权威的围剿,学术创造的传统断绝,金兵霖、冯友兰等学者虽有官家背景,却丧失了学术独立性,社科学者只有作马列走狗,甘为当局的宣传员、吹鼓手,方能保有行尸走肉式的存在。
这种从前苏联照搬照抄而来的官家圈养学术体制,不再以支持知识创造为目标,也否定学者把精力用于服务国民实现其人生价值。执政当局圈养学者的目的全在帮助稳固自身万世一系的执政地位。有幸得到圈养在学院里的学人,其心智也不用于安心求道,而是全副身心用于讨官家喜欢,用于钻营在官家御制“封神榜”上站到一个级别更高的职位,或者把智力用于捞取巨额研究基金与异性。许多所谓的教授、博导(教授被称“叫兽”,博民被称“驳倒”──一驳就倒)不在道问学中安顿自身,不在创造性活动中寻找人生价值,专在凌驾他人之上的个人膨胀中寻求高人一等的所谓承认。体制内的学官们拥有足资炫耀的头衔,占据着雄厚的资源、广阔的市场和传道授业的极佳位置,“却再也无创造的活力,再也无市场的潜力,他们是‘围子’‘地头蛇’和‘过江龙’一类的混合,在中国这样一个沙聚之国一个个分立的领域里成为成功;他们会有阴谋的共识合作,但更多的是‘各自想拳经’。”(摘自余世存先生《我所知道的陈子明》)汉代辕固面嘱公孙弘:“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今天的学官们则不仅不以曲学阿世为耻,反以曲学阿党为荣,以曲学阿贵为志,以曲学阿钱为业,号称只要给钱,什么样的学术都做得出来。学人无耻,学术腐朽,乃至于斯!
四九年后哲学社会科学学术研究最初的异类当属顾准。顾准虽为共产党高官,其所研究的内容却难为当局所容,只能在其死后方得面世。从顾准开始,有独立学术精神的仁人志士,只能作地下工作者,而真正的学术却也因此得以薪尽火传,重新成为大陆学人的志业。今天,学者只要不愿与当局同流合污,就只能自己解决学术研究所需资源,包括研究经费、稿件发表乃至自己的生计。刘晓波就是这个年代地下学术工作者中最出名的一员。
陈子明同样是地下学术工作者中的一员,而且与刘晓波一样是其中杰出的一员。陈子明先生的生平履历清晰地标出,入狱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十馀年的监狱生活将陈子明先生的一生划分为两个不同的阶段。此前的子明是一系列民主政治运动中的活动者和组织者,积极参预四五事件、北大选战和八九事件等重大政治活动。是一个活跃在现实世界中的鲜活的人。1991年被以“反革命煽动、阴谋颠覆政府罪”判13年徒刑起,陈子明开始在监狱中“出国读书深造”,演绎了一段现代版的“文王囚羑里而演《周易》”的传奇。从此,陈子明被迫从现实政治活动中隐身,埋头书斋研求学问。余世存先生说后半生的陈子明,表现出“对以汉语为载体的知识总量的雄心抱负。在漫长的日子里,生活就是读书和思考。把学习思考结合起来,混沌的知识海洋在他面前展现了秩序,多少读书人理想而不达的境界就为他在寂寞里在清贫生活里登堂窥奥。”集23年之功,读书超过2000册,终于学有大成。刘宾雁良知奖评委会在《首届刘宾雁良知奖颁奖词》中称许首届获奖者陈子明“对西方历史哲学、科学史、启蒙运动、现代英美自由主义哲学和中国近代思想流变、宪政理论以及改良与革命、批判与建设、国民性、知识分子状态乃至经济发展、政治变革、教育启蒙、公民社会、社会区划改革诸领域皆作了系统的研究,并以十二卷本、500万言的文集予以总结,为时代贡献了弥足珍贵的着述。”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被“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正是当局对意识形态的严密管制,逼迫陈子明放弃其它欲求,全力以赴于求学论道,反过来成全了陈子明完成其天降大任,成长为一名杰出的政治思想家。
陈子明研究的领域是政治学。政治学可谓意识形态统制造成的灾难最严重的领域。1977年前,大陆政治学专业都被撤销,77年后政治学专业在大学里得到恢复,却完全被官方所垄断,共产党不喜欢听的批评质疑意见在大陆大学、媒体和出版物中几乎被禁绝。政治学术的高度垄断,极不利于中国政治、乃至中华文明的发展。政治本是最复杂和最精细的事情,任何政治安排都不可避免地会触及部分人的荣誉、尊严、地位和权利,会增进或伤害部分国人的利益,会增进或危害国家的正义、和平、长治久安。司空见惯的是,当局分明作出了伤及人民和国家根本利益的决策,喉舌仍然在那里鼓吹要大力贯彻、落实,大量极其严重的政治错误得不到及时纠正,缺乏政治权力的底层的正当权利利益诉求在国家法律政策中遭到忽视和压制,民间的经济文化创造活力得不到公平正义的对待,饱受各种各样的政治与行政阻扰,反倒是大量败落的产业、低效率的经济与腐朽的文化能得到公共政策支持和补贴,其有害的生存得以维持。拒绝研究,或只允许政治研究朝有利于共产党权贵的方向作结论,等于扼杀了政治学术,不仅会使中国政治学术,而且也会导致中国现实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陷入停滞和腐朽。
因此之故,研究和发展政治学术在今天中国是十万分必要和重要的事情。尽管由于官家的严密管制,独立的政治学术缺乏资源支持,只能在边缘勉强维持,但是,对政治真理的探讨,对马列等腐朽的僵化的意识形态的批判,与新的政治学说的生产,完全有必要成为中国学者的使命。对陈子明先生等民间政治学者的学术价值在今天要作出全面论断也许为时尚早,但陈子明们对现实政治的推动与促进作用已是不能低估,即使仅仅通过发表异议,他们就已对当前政治作出了十分巨大的贡献,比如促使执政当局和公众纠正偏见与偏执,迫使现实政治的正常化、文明化,对受压迫受歧视受轻忽的阶层得到正义,对扭转分配不公,等等,可以说,如果没有强烈的批评和反对意见的存在,既得利益权贵和政策制定者将更加肆无忌惮,社会财富会更加大量地由生产者流向腐败的垄断阶层。今天,陈子明等政治异议人士的作用,就有点像苏格拉底式的牛氓,或者像通常所说的“鲶鱼效应”。如果没有这个异议群体的存在,这个腐败的国家极可能会一直昏睡到死。
陈子明先生千古!
文章来源:东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