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令许多人爱又令许多人恨的莫之许先生是一个赤子,他年轻时对保存文化的“元气”有责任意识且直到今天都一以贯之,虽然,“时人莫之许也”,但在我们这些朋友眼里,他仍代表了文化的某种极致和必要的标准。老莫经常会关心我的情况,记得多年前他说我跟前辈来往多而跟年轻人来往少了,这话让我不免对自己有所警惕。
奇怪的是,这些年来年轻人跟我来往日益增多。跟老莫与年轻朋友的关系不同,我跟年轻朋友的关系中最费脑子的问题有些“羞于启齿”:他们要我帮忙的居然大多是帮他们的孩子取个好名字!我没有统计过,这些年取了多少名字,百人左右大概是有的。想到80后一代人要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时的认真庄重,我又觉得这事没那么丢人。
因为名者命也。一个人的名字里写有他的命运,这话可以文学附会。比如莫之许的名字,比如我自己的名字,都不是现实中好命的名字。我对名字的敏感跟大家没有两样,年少时从润之泽东、介石中正等名字中得到了模糊的感觉,名字中隐隐指示了命运。
后来读《左传》,知道古人就知道名字的重要。晋国的国君打了次败战,生了儿子就取名“仇”,以示不忘仇恨;后来他打胜了一仗,生了儿子就取名“成师”。晋国的一个大臣师服从这件事里看出了不祥之兆,“异哉,君之名子也!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今君命大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兄其替乎?”熟悉历史的知道,实际结果真的是弟弟“成师”的后代,灭了哥哥“仇”的后代,夺取了晋国的政权!而且那个过程相当惨烈。
类似的例子太多了。还是晋国。一个叫毕万的人立了战功,被赏赐在魏地,封为大夫。毕万找人算了一下是否吉利,这太吉利了。“毕万之后必大。万,盈数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赏,天启之矣。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今名之大,以従盈数,其必有众。”熟悉历史的人知道,毕万的后代跟人把晋国瓜分了,建立了后来被称为战国七雄之一的强国魏国。
名字确实重要。师出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中国人看重名,对名字的意味也常有出奇之思。前不久去杭州某大学讲课,听一个儒雅的退休官员说成龙,要是成龙找马云合作就更好了,风从虎,云从龙嘛。
我自己上大学时就开始给人取名字了,大概是因为觉得我是中文出身,舞文弄墨之辈。但我当时并不懂取名字有什么规矩,只是从汉字中挑选自己认为有美好寄托的字来命名。在大学期间,听说某大学中文系有师生名字犯冲相克,学生名字木多,老师名字土多,木克土,所以老师收了这么一个研究生后身体就每况愈下。我当时听了非常气愤,觉得把五行附会到人身上,真是封建迷信的幽灵不散啊。
后来取名字多了后,不免想到古人既然有一些规则,那就看看规则罢。这一看,不得了,从八字上真的可以看到出生时的一些信息,有些年份的孩子命里缺金,有些年份的孩子缺火,我不知道专家的解释,如果附会现代人的一代人为财富所困,一代人在精神上长不起来,似乎行得通。就像我这一代人,“我们这一代出生之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日子,正是毛像神一样处于仿佛是造化自然之母开创的绝对权力的巅峰之时,我们这一代人来到世上似乎是为了延续那些为极权主义力量和中国专制传统合谋打算切断的东西。那一切东西,一个五千年的文明、民族和它在文化生命上的理想和普遍价值,并没有完全被切断。我们悠久的文明传统始终有着它在历史演进中的表现形式。”
但我们这一代人要传承,首先得自己补课,否则我们完全不知道古人的工作及其合理性或荒谬性。后来看身边朋友给孩子取名,任性的、想当然的、轻浮的,举不胜举。吴闯兄把儿子取名吴所谓,一个姓国的朋友把儿子取名国家,一个缺火的朋友取名焱,我们普通人都可以知道,吴所谓小朋友是多么无所谓的一个性子,国家则把柔嫩的肩膀压得不堪忍受,叫焱的人三天两头发炎上火……还有听朋友说的故事,前些年的取名以生僻怪为多,结果入学时,老师点名,班上一半左右的孩子的名字叫不上来。
在取名字方面,古人比我们要庄严得多。小陶潜出生时,其家人占卜得乾卦初爻,潜龙勿用、元亮、渊明这些名字就顺理成章了。“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有人说,从屈原家人给他取名的事中看到了他后来的自恋自大,也看到他那在水边顾影自怜的命运。但无论如何,屈原对自己的名字和命运是承担了。
这两年我对“国学”、易经“略懂”“小有研究”的名声传开,找我取名的人激增,这中间的故事太多了。太太闺蜜的女儿出生,得给这可爱的干闺女赐以嘉名,她们选中了我取的晗希,看着小晗希的真实不虚,我有一年给她写了“不可思议”四字,写得自己都感觉是少有的满意。一书法家要儿子找我,给他的小孙孙取个好名,名是取了,我的取名方法是提供五个以上的候选,供他们选择;结果,书法家和儿媳意见相佐,最后也只能向儿媳屈服:“反正都是余老师取的名字。”房东一家也为孙儿的名字上心,他们在我提供的几个名字间琢磨,心有偏好,结果,在产房念起喜欢的名字时,小宝宝咧嘴笑了,就是这个名字了。
我现在给人取名的原则驾轻就熟,但还是为太多熟与不熟的人要求取名的事不胜其烦,要知道一个新生儿的信息,知道父母的信息,再从汉字里去挑选名字,实在是伤脑力的事。因此我现在几乎是拒绝给人取名,我宁愿告诉别人取名的原则。古人把这些原则说得清清楚楚了,
“名有五,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以名生为信,以德命为义,以类命为象,取于物为假,取于父为类。不以国,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隐疾,不以畜牲,不以器币。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故以国则废名,以官则废职,以山川则废主,以畜牲则废祀,以器币则废礼。晋以僖侯废司徒,宋以武公废司空,先君献,武废二山,是以大物不可以命。”
这五个原则是,以出生时与生俱来的特殊标记为名,根据出生时的祥瑞现象命名,以相似之物命名,可以假托万物之名,还可以取与其父亲类似的名字。而六条禁忌是:不能以国家名为名;不能以官职为名;不能以山川为名;不能以隐疾为名;不能以畜牲为名;不能以器币为命。否则会引起诸多不便。
由此可见古人对“名者实之宾也”的看重。我们现代人反而多失去了命名的能力,因此,我们的命名也经不起历史的考验。给孩子命名,关系到孩子一生,关系到能否有效圆满地发挥孩子的生命创造力。给社会命名,也关系到我们社会继续演进的品质和可能性。“必也正名乎?”我们需要不断地正名,很多人到了一定的阅历会给自己再取个名字或字号以流行,他们用名字来校正人生,来成全人生,就是深得“正名”之义。朋友老村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他笑说,老者,丑也,村者,粗野也,他这样的人只能在城市的边缘写些不入时的文字,这似乎也是真实。但从另一方面,受国不祥,受国之垢,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村先生的文字近于天地大道。张宇光先生就认为老村是跟冯梦龙一样被文学史低估的大作家。
但总的说来,在命名方面,我们当代人的能力是低的。对时代社会的命名,印象中我们就有过“裙带资本主义”、“拉美式陷阱”、“印度化”、“南非化”、“后极权社会”等多种命名,最好笑的是一个老翻译家也来凑热闹,“中国古代是礼治;民国时期是吏治;阶级斗争是力治;‘三个代表’是理治。”这有点儿像鲁迅说的一类学者“铺张”“修史”:“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如果用现在屌丝们的话说,面对这样的命名,我勒个去。
莫之许先生早几年说,我们将遭遇冰河期。这也是一种命名。
*余世存,诗人、学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湖北随州人,现居北京。做过中学教师、报社编辑、公务员、志愿者等。曾任《战略与管理》执行主编,《科学时报》助理总编辑。主持过十年之久的“当代汉语贡献奖”。已出版的主要作品:《非常道:1840-1999年的中国话语》《老子传》《人间世: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家世》《大时间:重新发现易经》《东方圣典》(合编)《立人三部曲》《一个人的世界史:话语如何改变我们的精神世界》等。微信公众号:yuge005。
余世存工作室 2016-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