赳赳对汉字的兴趣应该很早,他推动了《澄衷字课图说》的再版。他说汉字是一种根文化,他在寻根。其实这些年来寻根的人已经不少,如赳赳所说,汉字是一座富矿,每个人浸淫其中,都能找到一些于己于人有益的东西。老一辈的知识人流沙河先生近些年就以“文字侦探”享誉读书界,年轻一代学人中,杨无锐先生也有《其实不识字》等著作。据我所知,考古学界的专家们也有不少人转入了文字考古。赳赳说字,不同于传统学人写书的方式,他让我们听书,听他说字。汉字让他激活了。

我一直想找到一个好的角度来给赳赳敲敲边鼓,说明汉字于我们今人生活仍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对一个字的理解越丰富,越有益于我们自身。字是文,是云彩的倒影,是水波,是花叶的形状,是鸿飞偶然在雪泥上留下的指爪,是我们存在的证据。因此,了解文字,所谓的来龙去脉,对我们不仅有知识的乐趣,也有回顾人类的智力知识演进的意义。

巧合的是,证据来了。有一天,我的北大同学群里有人说了这么一段话:“‘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这是《诗经》里殷商人后代赞美自己祖先的诗篇!‘玄鸟’就是乌鸦啊,可以说是商族人的图腾!东北亚很多民族如高句丽人也是崇拜乌鸦的;满族人传说自己的祖先是一个女孩结伴洗澡时吃了一只乌鸦掉在她衣服上的果子后怀孕生下满人的祖先的(详见傅斯年先生的东夷民族文化传统的考证 )!”他们还推荐了一篇今人考证甲骨文中的乌鸦崇拜的文章。

在微信群我属于那种潜水很少发言的,看到有同好者说错话就有些捉急,当时在外地宾馆,没书可查,我发言说:“这类文字猜想多,人类文化学不能只靠文字学的猜想一条证据,从经验和史实看,东亚先民的鸟类朋友中,燕子远在乌鸦前面。燕子归来与春分节气的契合对先民有重大意义。”如此拉开了群里打擂台的大幕。

我没想到这位童鞋身在欧洲,他说,“老余,‘玄鸟’应该是乌鸦,与岭南一带依靠燕子回归时节(春分)播种不同,燕子到北方是很晚的已是立夏了(捷克也有南欧飞来的燕子,六七月份才见到)所以燕子于北方人不重要!”

我急了,立马反击:“商代气候比周代高,宋以后的气候更冷啦。燕子于中国文化的象征地位恐怕不是文字推测就能翻的。乌也不是单指乌鸦,乌衣巷口是堂前燕,爱屋及乌的乌也不可能是对农耕文明无经验的人以为的是乌鸦。”事后看,把“爱屋及乌”扯上来是我想当然,我对“乌”字其实没有深入研究,这就埋下了我惨败的结局。

如果这算第一回合的战斗,基本上到此结束了。捷克的童鞋说,“老余,‘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口夕阳斜,‘爱屋及乌’的确是你说的燕子;可辛弃疾的《永遇乐》词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可是女真人(东北亚民族的图腾‘乌鸦’啊)。”

我没有想到自己的轻率和误导,只是巩固着自己的胜利:“所以要拿更多证据。商人子姓,这个子、卵不是乌鸦,我们更多见到的是燕子卵,农民春夏青黄不接时偷自家燕子卵吃掉不是少数。”作为一个胜利者,我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个农村生活经验可以验证商人的传说,即帝喾的次妃简狄是有戎氏的女儿,与别人外出洗澡时看到一枚鸟蛋,简狄吞下去后,怀孕生下了契,契就是商人的始祖。

但第二回合来了。第二天,童鞋说:“昨天晚上又查了傅斯年先生的《夷夏东西说》,他也没有明确指出东夷民族(商族、高句丽、满洲等)图腾‘玄鸟’是燕子或是乌鸦,诗经里‘燕燕于飞’的诗句很多,为什么‘商颂’说‘天命玄鸟’而不直说‘燕燕’呢?参照文物考古和文字学,作为族群图腾的是本地的留鸟‘乌鸦’而不是候鸟燕子 !(以后再详说)。”我反击说,“玄鸟司分,能司春分秋分的是候鸟不是留鸟。”

童鞋不服:“承认古代中原农业民族(原始华夏民族和苗蛮当时他们也在汉水、淮河流域)依靠玄鸟司分,但作为东夷民族图腾的‘玄鸟’乌鸦与其族人精神凝聚力更大!就像突厥人狼图腾一样,看参考有关文化人类学图腾崇拜的知识。”

我笑着解释:“东夷民族是从红山到良渚的东亚大陆的土著,他们的水稻作业跟凤鸟玄鸟相关。”“商文化是精细的,东方的。周是西北方,旱作农业,跟东夷文化不能比,接管东夷文化后改了不少。”“东夷纳入中华一系时是以少昊氏称代的,少昊氏凤鸟为纪。”

为了让童鞋心服口服,我终于想起了度娘,我在网上搜索了一段文字发给童鞋:造父的先祖皋陶,乃“玄鸟陨卵,女修吞之”而生。玄鸟即燕,逐步演变为凤凰,成为东夷族崇拜的神鸟,并以其为图腾。关于玄鸟、凤凰及东夷族,《左传·昭公107年》有一段记载:“秋,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官名,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杨伯竣在《年龄左传注》说:“鲁封于少昊之墟,郯子又为少昊以后。”因此,郯子得知少昊以鸟名官的史实。少昊是东夷族团的始祖。”

这一下童鞋只有抱拳了。这位研究世界史的朋友仍对乌鸦情有独钟,他随即发来文字感慨:“上古时代直到春秋时代,华北以至中原一带依然是三个族群:华夏、苗蛮和戎夷混居状态,非华夏族部分融入华夏了,要么被排挤出中原,苗蛮集团南下长江流域,东夷部分北上塞外和东北亚地区,形成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通古斯语两个语族集团,只剩下乌鸦为东北亚地区族群的图腾了!”

我没有做过多的回应。在一个大群里,我们就像两位选手打擂台一样。其实我觉得如果能把每个人的生活和阅读记忆调动起来,这一文字或文化侦探会更有趣味。比如我当时爱屋及乌时就想到乌合之众,后者的乌肯定是乌鸦,因为以我的生活经验就知道乌鸦群集,而燕子多只是成双成对,坚贞而不乌合;这样想来多有趣啊。我还想到民谚,乌鸦嘲笑老猪黑,等等,这些都增富了我们对一个事物如何成文成字,如何形成文化的理解。

但第三回合的战斗来了。加拿大的一位童鞋没有纠缠玄鸟一案,只对乌本身发言。他说:“乌就是看不见眼睛的鸟。因为乌鸦的眼睛是黑的,和身体的颜色一样,所以乌专指乌鸦。”

这援军让捷克的童鞋大喜过望。“没错儿!‘爱屋及乌’的‘乌’还是乌鸦,不是燕子。乌鸦包括眼睛全身通黑。古人造字,鸟字省了象征眼睛的那一点,专门指乌鸦!今年夏天我特别注意到一种黄嘴的小黑鸟,专门喜欢在夏日的傍晚,蓝天白云下,站在隔壁屋顶上,悠扬地唱歌,不知是呼唤异性,还就是个歌唱家 !”

援军还说:“另外乌鸦也喜欢在房顶上和宫殿的屋檐下做窝。东晋时豪强富,皇帝穷,皇宫正殿里有很多乌鸦。大臣一吵架,乌鸦就惊叫,谁也说不成听不见啦。”

不过,加拿大的童鞋也纠正了乌鸦崇拜一事,他说,“东方城市里的乌鸦,和西方城市里的鸽子一样,都靠吃垃圾为生,都是和平的象征。曹操的诗里,以城市里沒有乌鸦,来感慨战乱带来的荒凉。乌鸦不一定是通古斯大文化圈的文化遗产。”

这一个回合我几乎完败,我向身在欧美的两位童鞋抱拳:“谢谢。我对乌的理解偏了,我是南方人,对燕子熟悉一些。乌确实以乌鸦为主体的鸟,奇怪跟燕子也可勾连,如燕子坞,如不是乌鸦的乌秋鸟跟燕子密切。”

几天的微信群里的分享或交锋是我多年来久违的文化切磋经验。捷克的童鞋夸加拿大的童鞋学问渊博,虽然后者谦虚说,他只能夸夸其谈:乱看书的后遗症之一。他的低调让我想把这次群斗比喻成“高僧斗茶”的想法儿落空了。不过,我很感谢这几位北大同学,他们天南海北,在群里聊天,相互增益。

由此一“群斗”事件看出,对文字,我们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分享,可以了解。这不仅是一种“智力操练”,也确实可以看到文演化的意义,文化文化,文是在变化演化的,一个字、一段文、大自然的一个景象在后人和历史的记忆里不断地丰富。而追溯文字的原始意义,体会先民的生存经验,也对我们的生存经验是一种必要的加持。这应该是赳赳说字的功德之一。

胡赳赳
《赳赳说字》主讲人。
▲历任《新周刊》首席记者、主笔、副主编、总主笔,前后十二年;他出版有随笔集、评论集、诗集等著作多种,现为多家机构文化顾问;
▲主持修复出版了“百年语文第一书”《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使之重现天日;《赳赳说字》即是在该书的基础上,结合中国传统文化底蕴和训诂学问,带你走向汉字的源头。

余世存工作室 2016-11-18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