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1年秋天,中国商人们住在拥挤凌乱的上海城厢,卖竹杆的小贩在弄堂间兜售着这种最具上海特色的日用品,每家每户都要上备好几根。勤劳的主妇们必须赶在下一场秋雨到来之前抓紧洗涤,于是无数根挂了衣物的竹竿从各家各户的窗口伸出来,把弄堂上空的天际占得满满当当。

在弄堂里漂荡的,原先主要是广东白话和潮州话,随着太平天国的兵锋掠近,越来越多的难民涌来,苏州话和宁波话不知不觉成了主流,混合成一种新的方言,当代上海人骄傲地称之为"沪语"。

这里十几年前还几乎没有农业,城外一片荒芜。二十几万居民主要靠暹罗和安南进口的大米为生,但难民的数量在几年内便超了上来,他们在城外搭起窝篷,开垦荒地,几十公里范围内阡陌水网纵横,金灿灿好一片秋色。难民亦分三六九等,广东人擅长在洋人那里讨生活;宁波人住城厢内经商;苏州人在城外圈地务农;因黄河泛滥逃来的苏北、皖北、山东、河南难民,只好在码头上充当苦力。同乡之间相互照应垄断某一行当,久而久之,格局渐渐形成。

(外滩英租界)

黄浦江外滩是干净、整洁的英租界,这里宽敞而优雅,虽然租界内各省难民的人数已数百倍于外国人,但此时华人在租界市政委员会――工部局里仍未有董事席位。工部局由各国的侨民:商人、传教士和外交官们选出。此外还有大量过客――上岸纵情作乐的水手,主要是马尼拉人和印度人,随着商船来来去去,短暂停留。英法联军的一支分队也驻防在此,奉行"武装中立"政策,保护任何一国外侨身家产业安全。通俗地说,所谓"武装中立"就是:太平军不来,他们也不去找太平军麻烦;太平军来,他们就开打。

大抵上,来自天涯海角的外国人能做到团结并相互扶持,而有个家伙却四处受鄙夷。这位"尼加拉瓜粗鲁的伙计"名叫华尔,一位准备重拾正经行当的失意雇佣兵。他来中国本是在商船上充当海员,而此间的乱事又将他拉回到了雇佣兵的旧行当。作为近代文明打入中国旧秩序最可悲的楔子,他的出现将极大改变中国历史的进程。外交官们通过条约、商人们通过贸易,传教士们苦心经营科学、文化、教育、医疗事业,一直在寻找改变这个帝国,使之融入十九世纪世界秩序的楔机,却无可奈何。专制政权对融入世界不感无趣,他们热衷的是划地称王称霸,倒是近代技术的一个衍生物――毁灭性的暴力,与之颇能投缘。如果能垄断这种力量,将使专制政府获得对人民的绝对暴力优势,更加轻而易举地驾驭和奴役人民而不必再过多地依赖宗法体系。所谓"力量不能及之处,宗法可以及之。"反过来则可以说:"当力量强大之时,宗法变得可有可无。"我们甚至有理由认为:真正终结皇帝龙椅的不是民主思想的传入而是武器,因为有了强大的暴力机器,专制者便不必再苦心地打造皇权神话。

这根楔子,对中国的专制体制究竟是起到了瓦解作用?还是强化了它?恐怕仍需要一番思量。当我们对比欧洲近代历史时会发现:在西方,枪首先出现在民间,研发新武器的技术也一直由民间掌握,热兵器的出现首先强化的是人民而不是统治者,统治者主动或者被迫地与拥有暴力后盾的人民寻求妥协和解的情形,在近代欧洲历史上比比皆是。但在中国却截然不同,它们在绝大部份时间里被垄断在统治者手中,其出现不仅没有使人民获得强化,反倒是在升级了暴力手段的政府面前变得更加弱势。

(华尔)

华尔的洋枪队原先由上海富商杨坊赞助,似乎可以归为商业保安队一类,不过中国的情况并不能拿西式名词来一概照搬。在中国,商人或主动或被迫地与政府勾结在一起,这不是简单的个人利益勾结,而是整个商人阶层对官府的依附。它至少包涵两层涵意:如果不接受官府各种名目的盘剥,生意很可能就会倒掉;和官府搞好关系做官家买卖,则暴利滚滚而来。每一个"成功"的商人背后必有盘根错节的官场背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商",他们的风险主要来自官场的权斗而非商业运作,后台完蛋之后落得黄粱一梦。如果不能成功玩转险恶的官场,那么即便是罗斯柴尔德托生,恐怕也只能在中国练一辈子地摊的份。杨坊不仅在江苏巡抚衙门、上海道台衙门关系活络,自己还捐了个候补同知,是个朝廷命官。因此洋枪队为杨坊服务,实际上就是为清政府服务。无论如何,在上海的外国人眼中,华尔"为世界上最腐败的政权卖命"的恶名是坐实了。

华尔的队伍起初由开小差的水手和英军逃兵组成,他鼓动士兵和水手逃亡,令商人、外国领事和英军舰队司令何伯大为光火。他的队伍待遇优渥:士兵月薪一百美元;攻下一座太平军控制县城,能获得官府奖励白银85000两,州府则140000两,苏杭这样的大城市另议;战胜还有大量的战利品可捞。

中国人迷信洋人身上有邪气,因此一见到洋人,还未交战便纷纷逃散。太平军却不信这份邪,他们在洋枪队的攻势下顽强抵抗并不退缩,洋枪队虽有胜绩但赢得并不轻松,多次死伤过半。他们玩命进攻上海附近的淞江、青浦等地,需要不断地胜利以获取资财来给自己补血。攻下后移交给清军,清军丢掉之后他们再抢回来。靠着一位在沪马尼拉阔少的赞助,华尔在一次次重创之后又组织人马卷土重来。但在一次进攻青浦的战斗中,太平军不仅打得很准而且战术组织严密有序,洋枪队狼狈败走,几近覆没,华尔自己也受了重伤。上海的外国人圈子里幸灾乐祸地传播着他已挂掉的谣言。他的霉运还不算结束,英军舰队司令何伯以他"怂恿英国士兵逃亡"为由把他抓了起来,监管在一艘船上。但华尔却成功制造了一场落水救人的混乱,并趁乱跳进一条早已准备好接应的小船中逃之夭夭。

美国领事宣布将华尔永远逐出中国,他在中国的事业看起来已经到头。可华尔又岂肯放过在这个虚弱而庞大帝国"建功立业"的机会?在全世界,这样的机会能有几次?而且他已经有了一个更加周详的计划。他得到情报:原来英军中尉萨维奇当了逃兵并投靠了太平天国,他帮助李秀成按西式方法训练着一支军队。洋枪队在青浦的惨败就是拜这支军队所赐。既然萨维奇可以把中国人训练成优秀的士兵,那么自己同样可以。中国士兵并不需要巨额的军饷,如此一来,他可以把军费用在置备军舰和大炮方面,如果能把中国人成功训练成优秀战士,他将拥有一支海陆军队。

现在,想要继续在中国冒险他只有投靠中国人,才能免于美国法律的制裁。他短暂跑到日本去躲了几天风头很快重回上海,找他的雇主和名义上的岳父杨坊。当他大摇大摆重新出没于上海外国人圈子,美国领事要逮捕并驱逐他时,华尔不无得意地宣告:现在自己已经归化为大清臣民,美国法律在他身上已经失去了约束力!

(常胜军在训练中)

华尔的队伍很快重新开张,3000中国人入伍,外国人担任军官。他的军队身着欧式军装,用英文发号施令,上午训练,下午放羊。他部下一位军官写道:"中国人练都成了神枪手,他们熟练地使用普鲁士来福枪和英国滑膛枪,严守战术纪律……刚开始接触大炮时还有点害怕,很快就操作自如了,他们打得很准。"华尔购置和包租了几艘炮舰,还有大小运输船,更让他高兴的是:他最担忧的对手萨维奇中尉死了。太平军支柱倒塌,重新变成一群没有战术素养、缺乏有效指挥的乌合之众,就算买再多的军火亦无济于事。从此,洋枪队开始百战百胜。

当李鸿章来到上海,马上将华尔的队伍收编为一支正式的中国军队,洋枪队更名"常胜军"。华尔和杨坊被任命为管带,杨坊并不管事,但捏着钱饷。华尔被授三品顶戴,恩赏花翔。在中国,华尔的官阶为"副将",比总兵低一级,大抵可以翻译为"中校"。但在外国人圈子里,华尔俨然以"中国海军司令"自居,部下们称其为"华尔将军"。一年前那个"粗鲁的伙计"如今自信满满地坐在各国领事们面前,一改平日拮据节俭的形象,挥金如土。尽管仍有许多人批评他:"存在的性质可疑;追求的目标令人厌恶;庇护和效命的对象可憎。"但他已经是位"成功人士",他打退了太平军对上海的威胁,几十万人的身家财产免于洗劫,这个国家的商业体系免于灭顶之灾。中国士大夫信奉以农为本,但在欧洲人眼中,商业系统才是国家命脉所在,保全上海意味着保全了重建中国的希望。人们可以继续讨厌华尔,但随着太平天国的真相被揭开,他们必须承认自己从华尔的奋战中受益良多这一事实。清廷腐败愚蠢令人厌恶,但太平天国"与一切人类为敌"。

常胜军继续步步收复失地,他们的炮舰在江南错综复杂的水网上没有遇上有力的抵抗,太平军的舰队望风披糜。昔日猛兽如今沦为猎物,只能驾小船躲在河湾里偷偷侦察,被发现后立刻逃走。失去了对水路的控制,李秀成渐渐只有招架之功。

(身着黄马褂的华尔画像)

尽管华尔已经归化,中国人却从未将他当成自己人,李鸿章等人的奏折中仍称他为"夷酋"。他在给皇上的奏折中报怨华尔"该夷至今留有长发,亦不来臣府上请安……然臣对夷人之不拘小节并不耿耿于怀。"朝廷回应说:"不妨时常小有赏赐"。从李鸿章的诸多奏折中看,他对华尔整个上海"夷情"的判断似乎发生了极大的偏差,他把华尔当成是上海洋人们的领袖:"沪上诸夷无不俯首听命。"于是朝廷认为操控住华尔就能操控整个上海的洋人。一些小恩小惠的赏赐、在华尔身边布置掣肘,便可将诸夷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华尔则有自己雄心勃勃的计划:将军队扩充至25000人,直接从欧洲兵工厂购置最先进的军舰,而不是从二道军火贩子那里买昂贵的二手货。大约十万两百银就可以订购一支崭新的舰队,把整条长江牢牢控制在手。他还要建立军官学校和航海学校,只要自己能支配一笔钱,他完全可以干成大事。他通过李鸿章向曾国藩请战,由自己率领常胜军进攻南京:先修筑一条围城长壕配以堡垒不教太平军逃走,再堆几座人造土山持续不断炮击城内,南京城防很快就会瓦解。条件是他要一半的战利品。

这个提议被拒绝后,华尔转而谋求攻占宁波。1862年秋天,在进攻宁波外围门户慈溪的战斗中,华尔依旧手执一根文明棍出现在战线最前沿。他低声说了一句:"我中弹了。"他曾多次受伤,身上数不清的弹孔和金创,至少十几次命悬一线却起死回生,传闻中这是个拥有不死之身的男人。但这一次他没有熬到天亮,便死了,年三十整。

原创:小戎在望 修戈待袍泽 2019-01-12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