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先生德文嗜读,诗书礼易皆有心得。泥腿子当国,倡导反智主义,先生伪装怯懦口称无为,隐匿吾村,为小学教员,人不知其贤能。长子名放,得其衣钵,聪明天真,有不羁之才,虽身形短小,亦摆脱不了美少女们追逐围困。故与我一样,只能混进小城遂宁那所并不入流的川北教育学院,那一年我们十八岁。师兄叫姚放,他在数学系,我在中文班。
入流的大学自由化思潮很泛滥,那里的书籍和教授都好玩。不入流的学校里终究没有多少好玩的书籍和老师,我们只有逃课。师兄他躲宿舍或宿舍过道里给女孩子弹吉他,我逃进肖家茶馆去喝茶或望瓦片。偶尔相撞在男厕所里,或者点点头,或者怪叫一声各自的小名撒脚丫子跑开,而已。
我在阶梯教室那边读报栏前混时间:1989年,五四运动70年,戊戌维新90年,法国大革命200年。这些个文字是一颗要定时穿过我身体二次的子弹。
我被第一次击中是1988年底,我说我在读报栏读报纸混时间那一刻。子弹击碎了我的脑袋,我用了三分钟时间才把那些碎片捏在一块,我对自己说:“不好,要出大事了。”
1989年元旦那天早晨,我走进安安静静的教室,用小剪刀弄出几个字,把它们黏贴在我的一个笔记本上,我凝神一看,它们是:一九八九,五四运动七十周年。
我不应该用红色的纸来捣鼓它们,那魔咒是不是就会逃跑到看不见呢。
我写了一封信给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读书的结拜兄弟刘贤斌,甚至他春节回老家我还给他嘀咕:“要出事,要失败,别领头。”
整个四月和五月的前半个月,我师兄躲在宿舍里弹吉他,我继续躲在肖家茶馆喝茶看瓦。
坏人是很多和执着的,你想躲也比较难。17日夜很深了,我才敢偷偷回宿舍,被人堵住,并被要求领头革命。我说我一个凡夫俗子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黎菩萨黎元洪同志。他们有激将法、悲情牌和吹捧术,我是一个上帝里面的罪人,虚荣心下我再次被击穿。
24年后,我仍能看见自己傻不溜溜地走在队伍里走在大街上比较拽。
24年后,我仍能看见自己和刘贤斌在夜幕中掩护下往城市的墙壁上、水泥柱上张贴一些东西。
24年后,我仍能看见自己被一次次搞进一些房间问一些球莫名堂的话,有时,我很亢奋,有时,我很沮丧。
他们有一个黑名单,师兄和我都在黑名单和被清理审查的队列里。
我们都被整回老家最偏僻的地方教书,三天两头被呼到岳王庙改做的拦江镇派出所的阴森房间里专政审讯。我们相距20多里山路,我那里叫真武乡初级中学,他那里叫凉风乡初级中学。凉风习习太假,应该是冷风嗖嗖地吹刮着,更兼冷冷细雨。
人问他:“姚娃儿,你咋也背时倒灶了呢?”
“我看见红娃儿欧阳懿领着中文班的出去了,心想我不把数学系的带出去肯定有点龟孙子,事后肯定要被他嗤笑和看不起。”言笑晏晏,然后摸摸我的背或者揉揉我的头皮,这让我害羞,但我知道我们不搞基。
岳王庙里的塑像早就被灭了,所以,岳王庙里没有好人。就说我自己,肉体的过招肯定是没有的,但精神上的折磨是林林总总,在美人计还没有使出来的情况下,我弓起的脊背被踹了,我跌倒在尘土里。
这种屈辱的虚空是怎样的无底洞,我没有跌倒到底部的幸运,我在虚空中没有了下坠的感觉,另一种受虐的快感从心头升起。神啊,我有罪,我有罪。那时,我的信靠是不十分的,我的信仰并不牢固,神是否能听到我的忏悔,看见我的眼泪,谁知道呢?
师兄要么没事,要么比我先从庙里出去。他守在对面的酒馆里,望着大门。我走出大铁门,他跨过街道,拉着摇头叹息的我说:“叹个鸡儿的气,走,喝酒去。”酒上来,大块的猪肉大块的牛肉摆起。
如果我是正要闭眼咽气的美人,师兄是为我唱《垓下歌》的王子之一。
2013年4月转世党坏蛋溪头荠和我游香山看杏花凋谢而伤感,他问我的青春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我答24年前,其中有这样仄逼的往事心情。
他表弟小师爷吕鹏志即北大西语系的诗人西西山海关的自杀仪式并不完美,回来八卦《西西休学导报》不是宏大的叙事篇章,他很快复学走人了事。剩下的我们继续活着,唯一的趣味是看东欧和苏联那些傻逼们中有报应。这种幸灾乐祸并不能持久,我在阳台上猛抽写有“吸烟有害健康”字样的东西,看夜色覆盖着所有的麦地:“黑夜自麦地中上升/自所有的麦地里上升/还在上升”。这样的诗句怎能宣泄我所有的烦恼呢?我从他那里要了很多白纸,他肯定不问我要干什么坏事,那或许只是我个人的秘密。
我常常跑回城里,78.00元的薪水肯定不如一勺子水泼出去。他说我太瘦,不能沦落到过豪门而大嚼的份,邀请我去他那里喝酒吃肉抽烟。我们把这种烟酒荤腥的挥霍叫做喝尿吃屎脱裤子,害得我的启蒙老师张传彬同志说我们老子庄子白马非马公孙龙子。张老师说竹林七贤是狂狷七个,尚且难以抗拒时势。我醉眼朦胧中说张老师你现在是学校的主任姚公子就拜托你你你。
这其实不好玩儿,好玩儿和有趣及其意义只存在于我们对无知的未来的无限的憧憬里。听吉他的美少女和文学妹妹都将远去。最不好玩儿的是乡村那些专职或业余媒公媒婆还来增添没趣,是个女的都要往你面前提起。我们尊重女性,所以没有爱情的时候,请你们和她们一边去行不行。
师兄的漫画还可以,画张头陀或秃驴在我砖墙上挂起。头陀的衣袍宽大,他一个人只打坐没法扪虱而谈。头陀或秃驴一边是枯灯一盏,另一边是“无事此静坐,有福方读书”十个傻傻的汉字。操,哄骗我读书清心寡欲不去想女孩子那些事,那么书给我拿来吧。他说拿去!
待到1991年5月因刘贤斌案发我被“非法刊物、非法组织”收容,审查三个月出笼子。他肯定心里说:完了完了,这个反革命坐班房的彻底没女孩子要了。我告诉他没人要算逑了咱们读书幸福一辈子,他笑而不语。
而上帝的骰子是把阿珍预备给我,师兄他欢喜得发狂——坐混世班房的还有人收捡,硬要在我们婚房的门框上贴了稀里哗啦的怪字——上联:菩提也应承甘露;下联:太虚终究难为花;横批:阿弥陀佛。这发狂的欢喜,竟然不顾咱家是信主耶稣基督的,亲朋好友同事老乡还夸这是神仙样的好词句。
师兄没有我帅,几年后他被调到拦江高级中学,才遭遇了小学教师刘蓉这美人胚子的爱情撞击。这小蹄子温柔贤淑小鸟依人,婚后幸福,育有一女。但他似乎还有不快乐的事情,喜欢喝醉酒。喝醉后喜欢说横话,比如:“谁要欺负老子和红娃儿,老子就要学街娃儿,你走夜路脑壳上被石头打了别说是我姚大爷干的。”姚大爷或者姚公子这时候是乱性了,他不知道这石头要打击的对象是虚空的。乱性的时候的另一个高难度动作是他要从他家二楼电线杆子上往上爬,说是要去月亮上摘星星给女儿耍,说是要在月亮上面去喊红娃儿红娃儿我爱你,结果是没有爬上月亮,顺杆子掉下了地。
我是在监狱里听说他的刘蓉因尿毒症去世的,哀叹他的苦命刘蓉的苦命。出狱后知道他再婚了,再婚的妻子也姓刘,贤惠得很可以。阿珍常常说我,拦江那边就那么一个好朋友了,他心里很苦,要去看,有好消息要告诉他。我多次给他打电话也多次去看望他,说我们的好事给他听。我曾经问他或劝他离开拦江:“现在多少不比从前,以你的才华,可以找个条件好一点的地方教书。”他说:“刘蓉弥留的时候,同事和学生们捐了好几万元钱,我要把自己留在这里。”我只能无语。
理想美好,青春酸涩,现实矮穷挫。电话和探望的路越来越稀疏,而青春早已凋谢一去不返。他就只好穿上@马甲,骑着网线,穿越虚空而来,看我这个农民工苦力自铁路工地上发出的帖子,以及八卦。
师兄,你好,欢迎你来看我。我很好,我不好,我现在是校长,八卦中学校长。
2013年5月1日北平康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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