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时间2018年12月17日21时45分,暨南大学东南亚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庄礼伟,在泰国清莱府塔素区发泰市场对面马路被面包车撞伤,经抢救无效去世,年仅51岁。

1990年代,庄礼伟曾任《南方周末》寰宇版(后更名为天下版)编辑。

作者: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博士 马立明

庄礼伟老师意外去世,我忙于协助料理后事,一直没闲下来梳理文字。但忙里忙外,可以帮我逐渐消化悲伤,并从积极的角度去看待一些问题。

有人说,庄老师英年早逝,实在可惜。但我回想,庄老师很多论述,其实对生死颇为看淡。记得他曾说过,“在月球上俯视人类”“像雾一样游荡,像雾一样消散”。他有时会说,不信有天堂,但相信有轮回,愿意以“某种生命形态重返人间”。在中秋佳节,他会写出“砂土温暖,圆月安详”的诗句。随着年岁增长,庄老师似乎越来越返璞归真,在课堂讲童话故事,经过澳门的墓地,还主动去拍了个照。他一直对“咏归”二字颇为喜爱,后来还把学生交流群冠名为“咏归堂”。在我看来,这些意味深长。

有人说,庄老师陨落异国,颇为凄凉。但我觉得,庄老师毕生研究东南亚,又对泰国用力尤深。此次泰国成为归宿,也并非不圆满。他在1990年代末出版了在当时颇为轰动的东南亚研究著作《亚洲的高度》;又于2008年在《南方都市报·时评周刊》上,写了一篇《泰国政治风波的迷局》,成为泰国研究的名篇。几十年来,他对泰国一直非常关注,从他信上台到军政府上台,从红衫军到黄衫军,笔锋起于此,也陨落于此。不得不说,东南亚专家陨落东南亚,似乎一切自有安排。

有人说,庄老师膝下无儿女,妻子又在国外,让人感慨。然而,庄老师出事后,暨大国关学子,无论是不是庄老师的学生,都深感悲恸。媒体圈、知识界、外交界,更是连番表达痛惜之情。悼念群闪烁不断,不断有人追忆庄老师的音容笑貌。光是悼文,粗略统计就有二百余篇。这样的爱与追思,远超常人。这说明,他不寂寞,也不孤单。他出众的人格魅力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他教过的所有学生,不是子女,胜似子女。

外人都形容庄老师为“不老男神”,也有人惊叹于他英俊的外貌。庄老师一生,不乏鲜花与荣耀。他的光环来自人格魅力,善良、高洁、真诚、正直、担当……这些词汇都可以形容他。他是一个好人。

眼泪慢慢干涸之后,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此人如此美好,似乎不应在凡间。有师妹说,“斯人如彩虹,遇上方知有”。我甚至感觉,他来自天堂,来凡间劝谕众人,指点困惑者,一旦任务完成,撤,留下肉身。既然他是神人,就有神归去的方式。他这高光的一生,又留下了轰烈的结尾。

自2003年报读庄老师门下,硕三年,博五年,离开之时也不断参加庄门活动。在我的媒体职业生涯里,也经常向庄老师约稿。博后三年,也没少骚扰他。这些年来,我们都在一起。要说到暖心的细节,实在有太多:

2003年暑假,即将入读研究生的我,在酷热的家中写了一篇文章,关于气候变化与国际政治的,通过邮件发给了庄老师。然后在9月15日报到的当天,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第一句“老师好”,他就跟我说,“你的稿子见报了,就是今天。”我激动坏了,这是我平生以来第一次有文章印成铅字。这篇《地球发烧了,南北不同调》,出现在《南风窗》2003年第20期,正好当天上报摊。这是庄老师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有一次,我通过邮件问他:“什么是异化?”想不到,他回复我足足有三千多字,从哲学层面到国际政治层面,几乎相当于一篇论文。同宿舍的舍友,看了来信都无比震惊:从未听说有老师会为学生一个“随口问”问题,以一篇论文来回答!后来,庄老师又用了一节课,继续深入讲解了一番“异化”。这个知识点,我可谓是永生难忘了。以至我结婚的时候,我脑海里也突然蹦出“异化”这个词。

在我报考庄老师博士的时候,我考了207分。但另一个报考庄老师的考生L兄,考了相同的分数。L是在北大国关读的硕士,按理说,他是庄老师的师弟,而且他的导师又恰是庄老师的师兄。至于我呢,当时还有不错的工作,在读博方面也很“佛系”,哪怕庄老师不招我,我也没所谓。但庄老师还是选了我,原因是“觉得我更有潜力一点”。因此,庄老师不惜得罪了他的师兄。我读博时多次想退学,但一想到庄老师当年招我的过程,实在不忍退,硬着头皮读完。为的是,对庄老师有个交代。

我的博士论文开题,就是一个与庄老师“缠斗”的过程。他建议我做的题目“转基因农产品与国际政治”,我倒腾了大半年,宣告“做不出”。我给他报上去的题目“欧债危机”“无国界记者”“金砖国家研究”等,全部被他枪毙。后来一度赌气,竟然与他一年没有联系。后来在2013年开年之际,经过一次深入的谈话,确定了我博士论文的题目,也是一生的研究对象:萨帕塔运动研究。

多年以后,我站在墨西哥城的宪法广场,也就是副司令马科斯当年发表演讲《土地颜色的人民》的地方,我就想起与庄老师缠斗的遥远的下午。那时,他给我确定的选题,指导我写的论文,引我进入一个神奇的宫殿。没有那个下午,我与眼前这群墨西哥人,不会有半毛钱关系。虽然我生性顽劣,但在庄老师的推动下,我居然也在学界入了门。由博士论文分出的小论文,后来还刊登在《新闻与传播研究》上。

从第一篇《南风窗》的文章开始,他就把我塑造成他的样子。2016年,我出版了自己的书《摸高》,庄老师很高兴地为我写了推荐语。就在他去世前一个小时,他还在朋友圈给我刚发表的一篇评论点了赞。

我可能是极其罕见的、在暨大打通关的“本硕博后”,有人说我是“从一而终”,对暨大死心塌地。其实,让我死心塌地的,不是暨大,而是庄老师。

细节与狗血故事,可以说三天三夜。但要让我精确地形容与庄老师这十几年相处,那就是,我切实感觉到他拥有一个“宇宙”。

这是一个奇妙无比的“宇宙”,是个范式,是个体系。这个“宇宙”由他所创,也在给予他能量与滋养。每个学生都能感到这个“宇宙”,它温暖、包容、谦逊,充满人性与爱。

2003年初秋的一个夜晚,当时刚刚成为庄老师硕士生的我,以及同门婀苗、余彬,随着庄老师在明湖附近散步。一开始是解答我们阅读中的问题,后来讲话的内容,就从国际关系的一般知识转向了政治哲学,讲到共和、民主、权利与公共利益。那是我们第一次进入庄老师深邃的思辨“宇宙”,听他讲述“另一种可能”,看到了充满人性光芒的“天下”。那个晚上,我感觉天圆地方、月朗星稀、万籁俱寂、时间停止,我感到了知识带来的惊心动魄!那一刻,我感觉到他不是个凡人;他好像是由光影组成一般。

庄老师的这个“宇宙”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是一种全球主义的普世关怀。他研究的国际关系,并非是冷冰冰的学科,关注的角度也并非国家、民族这样的宏大概念,他更关注个体命运,关注芸芸众生。他研究的新自由主义、失败国家、底层抗争,动机是什么?这并非一个简单的政治学概念,而是在其阴影下痛苦煎熬的活生生的人民!他看到的就是弱者!他是带有强烈的悲悯之心去研究国际政治的:他看到卢旺达大屠杀,他看到塞拉利昂的饥荒,他看到痛苦的印尼底层,他看到巴勒斯坦流离失所的人民,他看到如历史幽灵一样徘徊的印第安人,他看到在全球化贸易下濒临破产的韩国农民……国际关系的学者,动辄要“博弈”,要“对抗”,三句不离“地缘政治”,但老庄呢,他更多是出于善意和爱意,他渴望和平,希望公平,带有强烈的左翼色彩。他显得有点“非主流”,以至我有时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搞国际关系的。他的关注点,并非“东方”“西方”,而是“南方国家”:那些欠发展的、混乱的、糟糕的国家,比如——他去世的地方,唉,泰国。

庄老师跟我说过,他曾负责编辑《南方周末》的国际版(编者注:应为寰宇版),后来,他将这个版改名为“天下”。他对“天下”这个词情有独钟,暨大国际关系学院的一系列讲座也被他定名为“天下论坛”,即将到来的第200期也原定他来主讲;后来在南方都市报开设的专栏,也叫了这个名字。他说起过,“天下”与“国际”有所不同,因为“国际”,往往意味着以某一国家为视角,比如“从中国看美国”,而“天下”呢,则是“从云端看地面”“从月球看地球”。庄老师有一本书,名为《地球屋檐下》,什么意思,就是“天下”啊!这个灵感最早是来自“全球共治”理念,多少带有一点理想主义光芒,后来在庄老师的阐述下,发展为“全球主义”“天下主义”,还有点像“命运共同体”。天下的核心是什么?就是苍生。国际关系研究什么?在庄老师看来,不是一国压倒另一国,而是天下人的福祉。

后来,庄老师尝试设立的“后现代国际关系”,或者从文化研究视角来研究国际关系等,都是他“天下”理念的学术尝试。他曾经说,要写一部著作,可惜,未能等到付梓之日。

庄老师的朋友中,不少是公益活动者、记者、NGO成员。庄老师对国际组织很感兴趣,像无国界医生等,这些听起来“弱爆了”的组织,庄老师却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和兴趣。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在实践着自己认同的“兼济天下”的理念。我想,如果庄老师不当老师,他可能会变成一个国际主义者,一个公益人,加入国际救援组织,跑到乌干达去。

回忆起他,我内心更多是温暖,没有哀伤。我有机会看到他的“宇宙”,并努力地向诸位表达。庄老师的光环与魅力,很大程度上来自这个“宇宙”。庄老师的肉身已去,但是我知道,“宇宙”仍在。它就在那里,深邃而沉默,在明湖的夜空中,在教学楼的耳语中,在光标的闪耀中,在我们每个人的观念中。

我并不觉得庄老师跟我们告别了。因为我依然能感到,他的“宇宙”与我同在。它让我想起了加缪的话:“尽管如此多灾多难,我的高龄和灵魂的高贵让我相信一切皆善。”

侯松龄老师说:“他是百年不遇的好人。”唐昊说,“连老庄这样的人都没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赵灵敏说,“他是灯塔一样的人物,他是我们内心美好的存在。”一个拥有如此“宇宙”的人,难道不是天使?来给困惑者点灯、普及“天下”理念的,难道不是来自天堂?一个拥有不老容颜的英俊男子,难道不是弥赛亚?他为人间带来温热,为弱者带来爱与善意。如此的天使,必定是带着使命前来!使命完成,他肯定会回到云端,在彼岸世界看着为之揪心的“天下”,看着那些期待被救赎的人们。说不定,是上帝要开“天下论坛”了,把庄老师召了回去。幸运的是,他的火种已经点亮,他的精神得到传承;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机会,跟他的肉身好好说再见。

读书人的体魄脆弱,但强大的恰恰是精神。庄老师尤为如此。斯人已逝,但他的“宇宙”依然在,他的价值观并未消亡。他的温度,庄门弟子、暨大学子,甚至庄老师的读者朋友们,都可以感觉得到。化悲痛为力量吧!庄老师精神永存,我们要保留好他留下的火种,保留住这样的希望。他照亮了前路,让我们后来者上吧。

2018年12月22日 于广州仓边路口

南方周末
2018年12月23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