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我折戟 2019-02-16

(装备着抬枪的湘军)

1862年,湘军气势汹汹扑向南京。朝廷要求左宗棠、胡林翼、李鸿章等人一同率军前往合围;曾国荃却想将战功据为曾氏独有。太平天国的覆没几乎已成定局,唯一存疑的是:乱事平定之后,曾氏是否会象当年的曹氏、司马氏,有不臣之心?以曾国藩的权势声望,若振臂一呼,至少南国半壁江山已经到手。

楚军、淮军众将明白曾国荃的心思,故意按兵不动,任凭北京朝廷几次三番催促,无动于衷。李鸿章竟然以"盛夏不利火器"为由推托,直教人哭笑不得。究竟谁才是中国的主子?谁的话才算数?早已一目了然。

南京城防是一整套明朝时留下的系统:包括天保、地保两座卫星城和正对着南大门的雨花台要塞。要想进攻南京城首先要拔下雨花台要塞,否则攻城部队将落入要塞内炮火的覆盖之下。如果要塞受到攻击,则从城内可以随时点兵杀出援护,让攻击者腹背受敌。这套城防根据明朝时的军事技术和资源配置精心设计,在当时几乎不可撼动。清朝时统治中心北移,南京的城防系统疏于修整,早不如前朝坚固;更有西洋近代军火流入中国,明朝的防御系统不可能针对它们的威力而设计。但它仍堪称金城汤池,江南大营两次被击溃的教训历历在目,曾氏以大军围城,虽志在必得,若遭遇内外夹攻,恐怕也凶险万状。

兵不畏险,再说太平军早已失去了在城池之间互为犄角的作战能力,他们任凭城外的据点在清军攻击之下逐个失守,却不敢派城内之兵伺机出击援护。他们的将领没有执行这些战术所需的指挥才能和胆识。传说天王病了,早不理政事,热衷于在深宫中教训他的妻妾们已经有很多年。城内文无能臣,武无战将,城防司令幼西王萧有和是个典型的二代草包,他之所以深得洪秀全信任,仅仅因为是"自家孩子"的缘故。存亡之际仍宁肯信任忠诚的草包,以防统治权威动摇,而不能广纳贤士、重赏勇夫,岂有不亡之理?旧王朝经过两百年退化所达到的腐败和脆弱程度,太平天国只用了十几年便轻松赶超。唏嘘之余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太平天国从一股带有清教徒色彩的宗教狂热势力,迅速败落成为腐朽糜烂更甚于"妖朝"行尸走肉?追究天命、统治中枢的道德败坏、或者邪教的虚伪性,似乎都难以令人满意,最根本的原因需要从公有制中寻找。

太平天国的体制,基层以25户为一小组,所有产出和掠获除留够基本口粮,全部上缴"天库";这25户内部实行大锅饭式的公有制;军政人员则根据"天库"储备的具体情况实行配给制(包括美女);男女分营隔离;全民皆战。这种极端体制颇似工业时代的极权体制,宗教狂热情绪则扮演了现代极权体制中意识形态的角色。在其早期规模较小,物资匮乏,且有普遍宗教狂热情绪支撑的情形下,这套体制能爆发出远远超出其物资供应能力的强大军事动员能力,形成所谓"以战养战"或曰"以掠养战"的循环。但随着规模扩大、大量没有宗教狂热情绪者的入伙、可掠资源日渐枯歇,公有制早期所营造的那种所有人都在为了崇高目的而自我牺牲的道德假象不戮自穿。一切权力高度集中于最上层掌握着分配权和思想权的人们之手,其后果必然是剧烈地向腐败坍塌。这种腐败远不仅仅是对财物和声色的无节制霸占,而是道德体系和价值观的全面溃决;不是某一根血管阻塞,而是通身脉络全局溃烂。上层的极少数人集中了一切权力和物质、精神资源,他们糜烂而疑心重重,小圈子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导致权力天平失衡,引发宫变,教位高权重者堕入深渊;下层则无论在物质、精神和权力方面皆一无所有,道德和人际温情于求生变得毫无益处,反而成为存活下去的负担,自然会被无情地抛弃,他们变得暴戾而毫无人性底线,为了芝麻大的蝇头小利,甚至什么也不为,伤天害理而面不改色,甚至自鸣得意。

李秀成在自己地盘上做过一些改革,试图废弃公有制,但败坏早病入膏肓。如果没有外敌,或外敌疲弱,他们也许还可以苟延多日;但强劲外敌逼迫之下,在本就严重缺乏互信的内部,裂痕将进一步加深。从太平天国被俘要员们的自供状中可以看到一出普遍景象:他们在即将面临被处决前夕,仍念念不忘地相互报怨指责。

(南京雨花台鸟瞰,当年要塞早已不复存在)

曾国荃首先要攻占雨花台要塞,打开进攻南京城的门户。要塞内的太平军有近万枝洋枪,弹丸充足,存粮亦多,却斗志低落。当李秀成提大军来救时,雨花台要塞已落入湘军之手。李秀成的大军疯狂地围攻雨花台,想夺目要塞。湘军十分顽强,他们以8000对数十万(很可能是虚张声势的数字),倚仗缴获的枪枝弹药和粮草固守。李秀成的攻势异常凶猛,彻夜不绝。四个月后,当要塞内湘军即将弹尽,被迫陷入白刃战的关键当口,苏州失守的消息传来,李秀成连忙率大军回救老巢。在他往返之际,李鸿章和左宗棠分多路发起进攻,太平军控制的城市正逐个落入清军之手。李秀成两面不能兼顾却又必须两面兼顾,他留下大军想守住杭州和宁波,自己又率小股精锐回南京去做困兽之斗,况且南京城内的粮草无法维持他的大军。

当他率部进入南京城时,长江水路上太平军的舰队覆没殆尽。敌人无法得到水路支援,曾国荃可以完成对南京的合围了。

值此危难之际,洪秀全仍不知道在深宫内做些什么?南京城内的人心因李秀成的到来而稍定,忠王是天国最后的救命稻草,虽然身为邪恶政权的台柱,末世孤臣仍难免使人心生同情。李秀成曾礼葬敌将张国梁,义释不肯投降的俘虏米兴朝等人。虽止粗识文字,而不愧国士之风。

曾国荃想围困南京,使城内坐毙。天王在宫中发出癔语,说是没有粮食不要紧,只要信仰坚定,皇上帝自会降下甘露饱飱众生。我们不知道天王吃的"甘露"是些什东西,只知将士们吃的,是一种草籽舂成的团子。原先繁华的南京城内荒草遍地,要是没有忠王率人拔掉荒草开出几片田地来种麦子,整个城内十几万人就得听从天王的荒唐命令吃草籽等死,无人敢有二话。整个"天朝"只有天王一人有思考的权力,下面的人们是明知死路一条也不敢僭越?还是果真已被洗脑?也许两种人都有,或者是两种观念的混合人。这是个何等荒谬邪恶的政权?

曾国荃见状,又祭出另一招传统攻城之术,所谓"放崩":挖地道埋火药炸毁南京城墙。李秀成根据地面上植被的生长情况判断出这些地道的位置,从城内对挖坑道,挖通后薰烟灌水,瓦解了湘军的地道攻势。双方从秋天僵持到了初夏,城内的麦子就要成熟,想饿死太平军,至少本年内已不可能。而湘军的供应能否经得起持久的大军围城?许多资料表明湘军后勤已经出了问题,战事再无进展的话唯有退兵。

曾国荃孤注一掷猛攻地保城,它的地势比南京城墙更高,不仅可以侦察城内,还可以发起炮击。一连串凌厉攻击之下终告得手,湘军一面从地保城附近继续挖掘坑道,一面从城头上向太平军的对挖工事开炮,使对挖战术无法继续,至此城内太平军已插翅难飞。

眼见无法阻止湘军的坑道一天天向城墙下延伸,1864年6月l日,洪秀全在天王宫中服毒自尽。他临终前给臣民们留下最后一道训诫,要他们安心接受皇上帝所安排的命运。

一代妖人洪秀全,生于西历元旦,终年53岁。他茶毒万民,蹂躏河山,毁灭文化,从远离尘世的深宫中用一些打油诗使亿兆生灵围着他作群魔乱舞。他享尽人间淫欲和弄权之乐,也许在自尽当口,他会深感此生无憾。假使他不相信有炼狱烈火的永冥煎熬,他也就不可能相信自已口口声声所宣扬的天国。太平天国本是一场值得全民族深刻反思的沉痛悲剧,但是人们选择了遗忘、淡漠,给后世埋下了更加深重的祸根。

洪秀全留下的残兵败将们仍需要寻找出路。李秀成在自己王府召集诸王众将召开军事会议,却没想到几乎酿成一场分裂。洪秀全的两个哥哥――曾经把石达开排挤走的洪仁发和洪仁达――指责李秀成有不臣之心,想杀了李秀成。幸好众将还算知趣,明白李秀成是活下去最后的希望,推举他统领一切军政事务,李秀成才得以免于内讧之祸。在洪秀全死后的第七天,十六岁的幼天王洪天贵福被他的两位伯父急急勿勿拥立"登基",成了太平天国名义的新主子。这位在深宫中长大,九岁就娶了四个娘娘的孩子从未出过南京城,据说他聪慧过人,他留下的一些文字也足以证明:至少在读书这一件事上他确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李秀成该如何才能挽救这个让自己从一介食不裹腹的卑微农民变成叱咤风云、雄据一方藩王的"天朝"?湘军向坑道中装填炸药已近完毕,他预判"放崩"即将到来,率率领数百死士作殊死一搏,冲出南京城扑向湘军的阵地。敌人死到临头还有如此勇气,大出湘军预料,他们阵脚大乱,防线被冲开一个缺口,大队人马向后狼狈败逃。可怜的李秀成没有一个帮手,如果此时城内有一个稍有胆魄和见识的将领,乘机点起大军一涌而出,湘军即刻溃决,曾国荃将落得黄粱一梦。可是城内毫无动静,也许城头上根本就没有人在监视战场动静。湘军溃退一阵后见没有追兵杀来,又重新结集,李秀成徒呼奈何,只得收兵回城。

李秀成赌博式冲击无果的次日,1864年7月19日,睡梦中幼天王被一声惊天巨响和随之而来的地震惊醒,或者是原本醒着被惊糊涂了。曾国荃为保万无一失,坑埋了过量火药,导致埋伏在附近准备冲入城内的400敢死队员一并化为齑粉。

这时,李秀成率一群诸王来到天王宫,要幼天王随自己冲出城去。幼天王不知所措,四位妻子跪地苦求之下,才想起要脱下黄袍,换作清军服饰。李秀成当机立断赌灯下黑从湘军炸开的城墙缺口处冲出,湘军只顾冲进城去抢占各处城门防止长毛逃出,缺口处反而把守疏怠,等湘军反应过来时,君臣一行千余人已经逃走。

这群狼狈的逃亡者一路并未遇上有效阻截,只是李秀成将自己的骏马让给不会骑马的幼天王,自己步行追赶。幼天王和那些昏庸的诸王们显然并不怜惜忠王,把他一个人扔下自顾骑马奔逃,忠王很快掉队了。

三天后,李秀成与两三随从在一座山坡土庙里歇脚,一群百姓发现并认出了他。他们跪在地上哭着衰求忠王雉发以便躲藏,他们愿意把忠王藏起来送走。忠王初时不肯,禁不住百姓苦劝剃掉一些。但他也没有跟这些百姓走,当晚仍在土庙栖身。

这群人中的两个却不那么淳厚,尤其看见忠王随身有财物越发心动,人前他们不敢造次,待到夜深,这两个人偷偷潜回绑了李秀成,送到官兵那里去讨赏。

虽然太平天国还有至少数十万残部,但失去李秀成,再也无人可以兴风作浪,它随着李秀成的被俘宣告破亡。洪流虽暂时退去,但驱动着千百万人去全盘颠覆旧秩序,建立起一个通天王国的原始情愫,却仍深深潜藏在这民族灵魂深处,它在等待着下一次被唤醒,掀起更加狂暴的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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