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长江南岸的一个小山丘上,从小看垂惯了往来的木船,听熟了纤夫的号子。

在我家正对的江面上.有一大片叫沙河坝的鹅卵石河滩,滩的外面,立着一长排怪模怪样的礁石,我们叫它”号粱”。湍激的江水直扑礁石.激起可怕的漩涡和千堆雪浪。

每天都有木船顺流而下,千钧一发地与礁石擦肩而过,倘若舵工船夫们把握不稳,便听见”轰”的一声,紧接着是一片惊恐的吼叫……

我常常情不自禁死死盯着木船,盯着那排礁石。看得见舵手全身僵硬,用双手和身子死死抵住舵柄,两排梢工哟嗬哟嗬声嘶力竭,一起一伏拼命搬桡,以血肉之躯的全部坚硬,对抗自然界的死亡凶险。

最让我感动,也最让我难忘的是逆水拉纤。

一群纤夫匍匐在礁石上,全身肌肉绷得像石雕,汗水一滴滴摔在石头上,喉咙深处.发出“吆嘿”“哟嗬”的呐喊。纤绳在礁石上一寸一寸地移动,石头上磨出一道一道的槽印。吃紧时,纤夫们面部曲扭,身如弯弓.寸步难移。

时间凝固了,生命凝固了,号子声也凝固了,几个渺小的”弯弓”与整个大江作拔力赛——一场不是输赢而是生死的拔力赛。

每当看到纤夫们死活不肯放弃时,我总感到一种悲伤、沉重和一种透彻心灵的感动。那纤绳联结的,是他们自身和妻儿老小的生活和生存。记得有一次,船毁之后,纤夫们赤身裸体一动不动坐在石头上,眼眸中.是令人不忍卒读的绝望。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在岸上走……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这柔媚温软的颂唱绝非我在江边十几年对纤夫生活的目睹。

我爱听”伏尔加船夫曲”,那深沉忧郁而又饱含生命激昂的旋律,让我感到岁月、大地、生命、死亡,沉重而丰厚的巨大内涵。

木船、纤夫已悄然逝去了,千百年来,我们前辈祖先在峡谷危礁急流险滩上留给我们的血汗刻痕也即将永沉水底。高峡平湖水波荡漾的柔美里,再看不见一道道深深的纤痕,感受不到人类在与自然抗争中升华的生命伟岸与悲壮。

纤夫,是什么呢?看不见纤痕的子孙后代以为,那是一段浪漫的恋情:“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在岸上走……”

注:此文写于2003年5月

木公的博客2008-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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