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中期,朝鲜出现了骇人听闻的大饥荒。联合国粮农组织(FAO)和世界粮食计划署(WFP)的一份报告称,朝鲜从1996到2010年,共经历了15次灾难。在大饥馑的乌云笼罩下,鸭绿江上涌起了一股贩卖人口的暗流。

2004年夏,我采访了下露河朝鲜族乡等地的“脱北女”。同时,查阅了有关贩卖朝鲜妇女的卷宗以及搜集了70件案例(2001——2008)。由此,那些遭遇各异的朝鲜女人和形形色色的涉案人形成了我的“抽屉文学”。

14年后,2018年秋,我重访下露河,当年接触的朝鲜女人多已不在,有的遣返,有的失踪,仍在此乡的朝鲜女人已经说起中国话了,且已生儿育女,岁月的辛酸在她们的脸上留下了刻痕。几度风雨,物是人非,几多感慨,萦绕于心。我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些事情,也许,少一些被遗忘人,这个世界就会多一点爱吧!

新义州的女孩

2000年9月17日,晚22点许,宽甸县牛毛坞乡公安派出所值班民警王殿全遇上了一件稀奇事。

“咚咚咚”,夜里的敲门声格外清晰,王殿全喊了一声“请进”,仍然是敲门声“咚咚咚”,他拉开门,眼前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梳了一支搭肩的辫子,小花上衣,一只脚穿着拉带布鞋,另一只脚没鞋,沾着泥巴和血渍。她气喘吁吁的,两眼露出惊慌的神色。

王殿全让她进屋坐下,接着,问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地,什么事情,她只是摇头,那样子不像聋哑。王殿全拿出笔和纸放到她面前,女孩点了一下头,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下,王殿全看不懂,但认出是朝鲜语字母,警察似乎恍然大悟,他拿起电话向县局朝语翻译金永道(朝鲜族)报告情况,并且,把话筒递给女孩叽哩哇啦的说起来。说完,又把话筒给了警察。金永道在电话里告诉王殿全,这个女孩是从朝鲜被骗来的,一共有六个朝鲜女人,她是第三个被贩卖的,卖到爱林村王德武家做儿媳,人家不愿意,偷着跑出来了。

当夜,金永道陪同科长(政保)姜春孝和徐金才驱车赶到牛毛坞乡派出所。在此,姜春孝对朝鲜女孩进行了询问,由金永道翻译,徐金财记录,时间是:2000年9月17日23时31分至18日1时06分。

韩小羽,16岁,家住朝鲜新义州,一个在读的学生,同所有的花季少年一样,梦想着走入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在饿殍遍野的岁月里,饱食暖衣的邻国是颇有诱惑力的。

新义州与丹东隔江相望,是朝鲜与中国的贸易口岸、开放港。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使这里涌现出许多做边贸的人。当时,有一个自称做边贸的男子金明秀,还有人叫他银明秀,经常出没于码头,江边的人都觉得“脸熟”。

2000年7月2日,傍晚,韩小羽和邻居小妹走在街上,一辆卡车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人,是金明秀,他把两个女孩叫住,说,“到中国往朝鲜倒烟卖很赚钱的”(卷宗),已经有五个人跟我去,你俩也上车吧!

于是,仿佛搭车旅游似的,两个单纯的女孩爬上了卡车,车上还有几个女孩子。一会,车停下来,路旁站着一个女孩,金明秀从驾驶室伸出头喊她上车,可是,那女孩摆摆手没有上车。卡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停在了玉江(朝鲜)。

天色已黑,从车上下来六个女孩,江上划来一只小船,上面载了三个男人,有两个人用朝语和金明秀打招呼。金明秀催促女孩子们上了船,小船摇摇晃晃的向对岸驶去,抵达望江村(宽甸)后,女孩子下了船,又被带上车,奔驰在山里。小羽和小妹挤在一起,手拉着手,彼此感觉到心的怦怦直跳。

车停了,黑暗中一只大手把小羽从车里拉出来,又坐上另一辆车来到一个人家。天亮后,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用朝语对她说,你在这家住着,不要乱跑,等着安排你去打工,过几天我就来领你。说完,他就走了。

这个黑瘦的男子是朝鲜族人,叫金尚坤,1959年出生于宽甸县,现住振江乡大青村。他对朝鲜女孩韩小羽说的“这家”,是太平哨乡保安村的一个亲戚“华姐”家。华姐名杨华(1966年生),在村里小学当老师(学龄前班)。金尚坤四十几岁结婚,娶的女人是杨华的表妹(高红艳),由此,便有了亲戚的往来。

2000年春,金尚坤来到杨华家,说起了要做的“生意”——

“华姐,你们这边有没有那样30多岁没有媳妇的,你给联系联系,我能弄到高丽姑娘,有找不到媳妇的,我把高丽姑娘弄来卖给他们。”

“我说(杨华),俺们这边有好几个30多岁找不到媳妇的,我给你联系联系,过两天你把高丽姑娘领来吧。”

(《询问笔录》2002年8月21日)

于是,杨家就成了金尚坤贩卖朝鲜女人的临时中转站,韩小羽已经是第三个被贩卖的人。

对于这个朝鲜女孩,杨华的丈夫孔凡波(农民)有如下回忆——

“2000年7月份的一天,在孙奎国(本村民)买完那个高丽姑娘之后,金尚坤又领到我家一个‘小高丽姑娘’(韩小羽),我和杨华把这个高丽姑娘安排在附近我岳父家住的,因我家没地方住。金尚坤要联系卖这个小姑娘。我对金尚坤说,这个‘小高丽姑娘’这么小,才10多岁,你给送回去吧,人家也有父母,你这么弄不是伤天害理吗?金尚坤说,都联系买主了。”

(《询问笔录》2002年10月28日)

韩小羽在杨家的日子里,认识了杨华的女儿,一个8、9岁的女孩,她有美丽的书包,五颜六色的画笔,奇妙的玩具,还有安徒生画册,她拿出好玩的东西让小羽分享,两个人很快就成了玩伴。

7月24日,金尚坤领着买主来到了杨家,年近花甲的王德武和三十几岁的王长军,这父子俩是从牛毛坞乡坐车来的。金尚坤把韩小羽叫到跟前,父子俩端量了一下,点了点头。金尚坤用朝语对小羽说,你跟他们走吧!过几天我去接你。金尚坤的话语所包藏的祸心,天真无邪的孩子是锁在雾中的。

在乡下人的眼里,“小高丽”不过是笼子里的一只小鸟,可以任其摆布。未曾想,她是一只关不住的小鸟。

金尚坤、杨华,图像源自卷宗

晚上,王德武的老婆给儿子铺好了被褥和枕头,用手比划着叫小羽和儿子同枕共寝。小羽很吃惊,她一个劲地摇着头说,我是来打工的。王长军虽然听不懂朝语,但眼见姑娘不从,便拿出要动粗的样子,老王头听见动静走了过来,气呼呼的边比划边说,你是我们花钱买来的,不是贴在墙上的画,是来做儿媳妇的,花了8500元钱,格外还添了200元,人家说我们没按日子领你,又多养活了你几天,懂吗?花了这么多钱,你不和我儿子睡觉,我们找谁去呀?老王头说的吐沫星子乱溅。虽然,小羽不懂汉语,但明白自己是被骗了,被卖了。她摇着头说“不”,转身走进了老人的屋子。老王婆叹了口气,对儿子说,今晚就这样吧!儿子一脸的沮丧,咕咚一声倒在了炕上。

从这晚开始,小羽就睡在老人那铺炕上,坚决不迈“新房”的门槛。每当太阳落山,王长军心里就燃起希望,可是,很快就熄灭了。过了三十余天,爷俩坐车又来到杨华家,述说“小高丽”不肯和儿子睡觉,最后,要求“退”了,杨说“退”不行,可以“换”,让爷俩去找金尚坤。

爷俩回家后,感到憋气窝火,儿子便给金尚坤打电话,诉“苦”之后,要求“退换”。不知金尚坤对王长军怎么说的,最后,王把话筒递给小羽,说老金找你,小羽接过问道,你不是说来接我的吗?怎么不来呢?金说,你要和王长军“睡觉”,不然就打死你,在中国打死一个人,两万块钱就摆平了。韩小羽没有被吓住,反而问道,你把我妹(叶)卖哪去了?金尚坤没回话,屋外的老王婆插了一句,我听说是被绑走的。

王长军要求“退换”不成,恼羞成怒,急着要和小羽“睡觉”,小羽不肯,小子又要动粗,小羽只好借坡下驴,说等天黑了。

夜幕拉下了,韩小羽悄悄地从王家出来,跑到房后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了逃亡,她觉得道路就在山的那一边,要走出这座大山。

深夜,寒气下沉,秋水生凉,她感到浑身如沉冰海,越走越冷,忽然,她的脑海里闪出一幅图画来:在寒冷、饥饿的夜里,小女孩擦亮了火柴,奶奶出现在亮光里,把小女孩抱起来,搂在怀里飞走了……

漆黑一片,秋虫在嘶鸣,偶而一两声惨叫,不知是什么鸟,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令人胆寒。韩小羽害怕脚下出现蛇,或者突然窜出一头黑熊,听说它用舌头舔人,而且那舌头有倒刺,能把人的眼睛舔瞎……

走着走着,鸡叫了,天空出现了鱼肚白,仔细一看,转悠了一夜,竟然还在老王家的后山。小羽转身又往山上跑起来,要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到天黑才能走动,否则会被人发现。终于,她找到了一个山洞,洞口爬满了藤蔓,像个帘子遮蔽着,洞长不过几步,洞口有一块方石,她抓来些干草铺上坐下。瞬间,感到饥肠辘辘,她去洞外采了些山里红、野葡萄来充饥。回到洞里,坐在石头上打起了瞌睡。

天黑了,韩小羽从山上跑下来,不知何时跑掉了一只鞋,荆棘刺破了脚,终于,叩响了派出所的门——

警察问她:“你到派出所来干什么?”

韩小羽说:“我到派出所来报案,要求找回我家邻居的那个女孩,把我俩一起送回朝鲜。并且,要求朝鲜安全部将骗我们出来的朝方男子抓起来,依法惩处。”(《询问笔录》2000年9月17日)

***议报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2019.03.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