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戎在望 拾我折戟 2019-02-23

当南京城破湘军随即大肆屠城:"三日之内,毙贼十余万人,秦淮长河,尸首如麻……三日夜火大不息……无一降者,如此悍贼,史之未见。"

真相很有可能不是没人投降,而是曾国藩不许他们降。总是要有一些人不是人,甚至连牲口都不是,不能享有哪怕最可怜的一丁点被怜悯的资格。从这个意义上讲,生在东方专制政权之下的人,比奴隶都不如,奴隶至少还是一种财产,而东方奴种,在统治者看来,只要附合统治需要,就可以被当成一种类似病菌的东西来对待。

但仍有数百人突围而出,其中包括幼天王洪天贵福。他们投奔到了广德。在曾国荃进攻南京之前,洪仁玕被天王派到皖南招兵,但和先前随手写首打油诗就有成千上万人前来投奔的情景大相径庭,他并未招到几多兵马。底层人民已凭藉其原始直觉嗅到了太平天国即将破亡的气息,只是那些自以为精英的王爷们仍浑浑噩噩罢了。

最后一位见到洪仁玕的外国人是个英国逃兵,他正在广德太平军中效力,当幼天王逃来,干王决定弃守丹阳,到广德与幼天王汇合,再作打算。当队伍来到广德时,洪仁玕看见一个外国人的身影,他问:"你是哪国人?"得知对方是英国人,他面露怨毒之色:"你们英国人都是骗子。"

接着他告诉这个英国兵:现在太平军的队伍已经不再需要外国人,让他离开。

这个英国兵在离队之前,听见他们的谈话中反复出现"江西"这个词。

(左宗棠)

江西原本在左宗棠控制之下,这位当时中央帝国眼界最开阔的政治人物,在曾国藩保举之下,已由一个团练司令连续迁升浙江巡抚、浙闽总督。他先聘用法国军官成立"常捷军",又与英国合作建立"常安军"、"定胜军",采用西法把楚军打造成一支规模不大却精锐勇猛的准近代陆军。左宗棠正率军开进浙江要收复那片曾经的锦绣天堂。楚军虽只有5000人,但战力之强更在湘军、淮军之上。左宗棠仅有举人功名,在官场难免受人歧视,自负而又自卑的心态加剧了他恃才傲物的处世风格,使他在官场上颇不受欢迎。他本有机会却未能成为后来自强运动的领军人物,延缓了中国开放的步伐。后世的历史表明,那一段对外开放的历史步伐,稍快一步都有可能对后世形成本质性的影响。

洪仁玕的队伍护着幼天王离开广德向江西进发,一路收拾残部,浩浩荡荡十几万人。南京失守,太平天国国祚已斩,他们的前途究竟在哪里?他们打算到江西去找李世贤汇合,那是太平军残部中几乎算得上唯一的一支生力军。之后绕道湖北,最后目标是陕西。但李世贤出于自己的军事需要,并没有前来迎接他们,他率部一路向广东、福建交界处逃窜,希望这里山区的复杂地形能帮助他阻挡官军。

洪仁玕的队伍越走越少,沿途毫无李世贤的音讯,他们漫无目的,军心随着时间推移而溃散。虽然没有遭遇官军的精锐,但还是遭遇了几场败绩。开小差逃跑之风不可阻挡,更有几次大规模的逃逸甚至哗变。幼天王小小年纪,什么也没有学会,光学会了他父亲的那一套胡言乱语。他不停地说自己在梦中见到了什么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也许他真的做了很多噩梦。幼天王的胡话对军心是巨大的打击。他父亲用胡话来给部众打鸡血,而他却没有学会这门艺术,只是在给部众泼凉水。洪秀全后期躲在深宫中,让自己与部众拉开距离产生出神秘感,这是专制统治不可或缺的技巧。一旦私生活被曝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身上的神圣光环就会褪去。而幼天王被迫与部众朝夕相处,自身种种不堪曝露无遗,权威丧尽,教人如何心甘情愿为这样一个黄口孺子卖命?

(第一个构想并试图建立新中国的人,洪仁玕)

他们一路打听着关于李世贤的消息去追赶,却不断地扑空。当队伍来到闵、赣交界附近的石城境内时,只剩下一万左右疲惫不堪的残兵败将。他们全无斗志,人困马乏,一支清军在后面若即若离地尾随,象鬣狗在追逐受伤的猎物。没有一个军官还敢回身去打退身后的清军。清军的胆子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近,幼天王的胡话也越来越沮丧。1864年10月下旬的某个夜晚,他们来到一个叫杨家牌的地方,清军距离他们仅有十几里,洪仁玕本欲这夜走小路逃走,但找不到当地百姓作向导,于是又改四更天亮后再动身。

当夜三更时分,幼天王被四面鼓声惊醒,太平军营乱作一团,慌不择路向前奔逃,清军仅是擂鼓呐喊,并没有杀来,混乱之中洪仁玕好不容易召集到一百多人断后,他们在一座桥头想阻挡清军,掩护大队逃走。当清军出现时时,这些人一哄而散,把洪仁玕挤倒在桥上,踩着他的身体逃了。他头破血流地爬起来,四周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也只好逃走。没多远他就追上了大部队,他们拥挤在一起想穿过一条翻山峡道,他唇焦舌烂地呼喊着,想找人与他一同回去打退追兵,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他在人流中无助地挤来挤去,幼天王也没有踪影。这时,清军追来了,这支毫无斗志的拥塞军队束手就擒。

在太平军俘虏们的队伍里,人们用哀伤的眼神看着他而不敢相认,但还是有两个人向清军指认了他。一个姓陈的营官绑了他要带他去见主将,此时的洪仁玕是否会想起在香港做传教士助理时的情景?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陈营官要他带路去捉拿幼天王,许放他生路,赏银千两。他喊道:"事到如今,要杀便杀,勿能辱也。"那姓陈的见状,便请他坐,他不肯:"既以束缚待君子,又虚礼请坐,何诈伪乎?"这支清军是湘军一部,主将席宝田对他以礼相待,答应会尽快处死他,但先要解到南昌府,巡抚沈宝桢亲自审问之后。

(幼天王被好心人收留)

至于幼天王,当清兵追来时他和一群人跳进一条大沟里躲藏,清军发现了他们,便到沟里抓人,却漏过了他。孤独的洪天贵(福)从沟里爬出,饥饿难奈到一户人家去讨吃。那家姓唐的农民好心肠地收留了他,还给他剃了头。但他不会干活,唐家似乎是意识到他是个什么养尊处优的大人物,既不敢收留,也无力收留一个不能干活的闲人,于是给他些干粮打发他去湖南。洪天贵会说湖南话和湖北话,在那里便于他隐姓埋名。

一路上都是难民和兵勇,一个兵勇向他勒索金银,否则就把他当长毛抓起来,洪天贵没有钱,那个兵勇便抢走了他的衣服,他的干粮也吃完了。时间已近深秋,饥寒交迫的难民时常会帮兵勇干点杂活讨口吃的,他学着难民去问兵勇要吃的,那个兵勇让他挑担,可他不会,引起了这个兵勇的疑心,便哄他说到军营里给他找吃的,他稀哩糊涂跟了来,被营内的太平军俘虏认了出来。

可怜的幼天王在口供里求放他去湖南,他要读书去考秀才。很快,这个15岁少年也被凌迟处死。一位南昌的读书人记下了行刑的场面,这孩子被用牛筋绑在木桩上,行刑前刽子手的他面前磨各种刀和钩子,行刑台上满地都是他的溺物。在上万观众的大声叫好中,刽子手割开他的额头让那层皮,垂下来遮住眼睛。洪天贵眼前一片血色,观众的喝彩和争抢碎肉的喧闹也掩盖不住他凄惨的嚎叫,抢到肉的人们兴高采烈讨论着它们可以医哪些病。孩子的嚎叫渐渐变成呻吟,四个钟头后,只剩一腔白骨的孩子仍未断气,身体随着刀锋每次刺入发出微微抽搐,直到1003刀够数,刽子手的夺魂一刀刺入他的心脏,取出他的"心头肉"。他的遗体被砍成八段丢弃,首级被割下传首示众,他来世还要到湖南去考秀才吗?他一定不愿再托生到这个国度来。

在幼天王之后的五天,洪仁玕也被凌迟处死。不知道在那个时刻,他是否还有资格获得一位基督徒应得的荣耀?面对观众,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幻想过,那师法夕阳并堪比西洋,风俗淳厚,至美的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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