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跳舞结束跟舞友一同出门,临分手,她说忘了带钱买狗食,问我借一百块。我愣了愣迟疑了一下,倒不是认为她陪我跳了黑暗的四步舞欲喝蜜糖,不想借给她,而是没料到现在的狗如此奢侈,居然有专用食品。我说,狗的幸福生活让人羡慕,我也想做你的狗。她说,洗澡也用专门的牌子;付了几百块,为它公安局上了户口,可以堂堂正正出门玩,不像那些“黑狗”贼偷贼摸的;它多乖啊,吃完晚饭陪我出去溜几圈,用不着像其它的狗那样系绳子;屎不是屙在树丛里,就是溜进卫生间,灵巧地跳到大便池上;没事就趴在我的膝盖上,十分讨人喜欢,搓麻将都不离左右,所以生了病,不管感冒高烧,都连夜送宠物医院……我掏出一百元,对她说,你这么一说,我更想做你的狗了。

在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狗,除了唐教授家活泼的阿兴,就是邻居杨家的贼狗,可它却没这只狗幸福。

贼狗性别不详,大家叫它“小花”,我却叫它“贼狗”。它个子矮矮的,腿儿较短,皮毛黑白混杂,白多黑少像混血儿,尾巴却翘得高高的。走路懒洋洋,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也不知缺少睡眠还是缺少能量。它出生不久就没了母亲,私奔,还是进了人家的肠胃,大家也不晓得。而且还没了两个同胞,一个生下来死了,另一个送了人家。那几天贼狗皮包骨头无精打采,老是伏在搭在院子中的窝里闷声不响,样子既像挂念它的母亲,又像惦记它的奶水,又像寻找它的归宿。

我少年时的玩伴、杨家的二儿子──铁锅(铁箍?)对我说,十有八九寻找狗食时给人家套了去,因为失踪刚巧在冬季。这很有可能,因为常熟人一到冬天,有钱的找羊儿的麻烦,没钱的就找狗儿的不是。

为失踪事,铁锅说父亲发了脾气骂了娘,还摔碎了一只碗。他不是担心贼狗母亲的安危,而是与其失踪、给人家吃了去,还不如自己吃。铁锅说父亲原打算下手,让大家年底肚里有点油水,省得夜里喊肚皮饿,他只是下不了手,尽管套狗颈的铅丝圈都准备好了。铁锅说话时表情颇为惋惜。我遗憾地说,要是真的下手,我也有碗肉汤喝了,可现在狗肉到了人家的嘴里。

每次到杨家,贼狗不是在墙脚根晒太阳,就是躺在狗窝里睡懒觉,或者消失得无踪无影,从来没见它雄纠纠气昂昂地站岗放哨,看来,它在杨家并无看家护院的职责。当然,杨家也没什么可偷的,除了灶头上两个铁锅,一张饭桌、两条板凳,还有两床破棉絮,可以算是一贫如洗。我帮打草鞋的铁锅的姐──粉珍,服伺打草鞋的原材料──就是用木榔头捶软稻柴,完毕后常向贼狗挑衅,踢它的屁股,或用棍子做出欲打它的样子。贼狗大概晓得我是他家的常客,又是粉珍的长工,且曾吃过我几只烂山芋,因此不计较,至多躲我远一点或吼几下,从来没有反抗的举动。要是我弄假成真,或者动作过于剧烈,贼狗就一溜烟不知去向。铁锅说,小花最长时间三天不回家,有次回家一瘸一拐的,叫声都不响亮了,耳朵边且都是血。

让我奇怪的是,狗窝前边的狗食盆老是空的,难得有几片菜叶子。铁锅说,自己都吃不饱,哪儿有东西喂它呢,一日三顿都是自己解决的,不知吃些什么。有一次饿得发疯,竟然走进吃饭间,撩着舌头,流着口水,爬到饭桌上想跟我们一道吃,爷踢了它一脚。那一声嚎叫,简直把我吓坏了,可能肋骨被踢断了,小花趴在窝里“呜呜呜”的两天没出来。

说出来天方夜谭,有一趟凭一根草头,我骗它陪我走到学校。那根草头其貌不扬,虽然烧熟显出深绿色的颜色,还亮晶晶的,似乎有些油水,可那天贼狗像中了邪,误以为草头是肉骨头,一路上被它所吸引,拐角处都忘了翘起后腿撒尿做记认。它不时呜呜呜,似乎恳求我丢下这根草头,以填充它的胃囊。

平时,我曾见它在垃圾堆里翻捡着什么,有时又见它叼着肉骨头从饭店里逃出来,甚至上厕所也曾遇到这只狗。我家附近的厕所是二层楼,大便在上面,下面则是大粪坑。大便顺畅时,耳朵能听见清水粪坑一片嘹亮,有一次还听见下面悉悉索索,原来贼狗在吃屎。它撩出黄黄的舌头,一边慢条斯理地吃屎,一边欣赏着我的白屁股。我都有些难为情了。是的,人与动物的隐私彼此通晓,让人真觉得滑稽。

贼狗出生第三年,也是它母亲失踪的第三年,铁锅父亲没有机会动贼狗母亲的脑筋,终于对它动了杀机。事隔若干年我常这么想,贼狗是凭自己的智慧与劳动自食其力,铁锅父亲并没有照顾它的肠胃,不过给了它一个落脚处而已,而这个落脚处其实还是地球的,万物共有的,他凭啥理由任意主宰异类的生存权呢?

贼狗亦警觉,它似乎觉察到隐隐的危险,也或许闻到了死亡的味道。铁锅说,它可能看到了用来套狗的铅丝圈。它总是躲着父亲。即使父亲大大咧咧地试图向它亲近,或扔给它一根肉骨头,小花也没有被他的假惺惺所迷惑。它尽管想吃肉骨头,脚步却连连后退,而且尾巴翘得更高了。有时候呜呜呜的装可怜,那无助的眼神也似乎在求父亲饶命,有时候又扑到我与姐姐、母亲的脚下,呜呜不已,讨好不止,显然希望得到我们的保护。此外,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睡觉也不正常了,有时睡在屋檐下,有时睡在厕所里,好像生怕睡在窝里给父亲活捉。

那年冬季异常的寒冷,过年时,大风刮得电线呼呼地响,后来飘雪花、河里结冰,接着下起了鹅毛雪,到小年夜天地混沌,就白茫茫的一片了。贼狗的寿数到了。大年夜上午我听见“嗬嗬呜呜”的连续嚎叫,那是贼狗的临终叫声。待我赶到铁锅家,只见脖子套了铅丝的贼狗仍在院子里满场的跑。铁锅父亲经不住贼狗拼死的维权,只好跟着它跑。逃跑时贼狗还脑筋急转弯,突然转身朝铁锅父亲的裤裆里窜,铁锅父亲来不及反应,又舍不得放了套狗圈,还立脚不住,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几个回合下来,雪地里都是些零乱的动物的脚印。狗窝也坍塌了,看模样是给铁锅的父亲连锅端了。铁锅后来说,父亲为了让小花上钩,小年夜在小花的狗食盆里放了好多根肉骨头。

关门打狗,无路可逃,贼狗仍在作最后的拼搏。它有时赖住不走,尾巴高翘、耳朵直竖,面对自己的主子,嘴里发出六亲不认的呜呜呜的声音。这叫声不同往常,像从喉咙里挣扎出来的,既凶恶又狂妄,不过,断断续续,其中充满了垂死的气息。有时贼狗又夺路狂奔,雪地里转圈,还没命地越过了铁锅家的鸡窝棚,逃昏了头,咚的一声,还撞了一记墙头。跟铁锅父亲对着干的结果,脖颈上的铅丝紧紧勒住了它的喉咙,逃跑的结果,尽管累得铁锅的父亲上气不接下气,铅丝依然深深嵌进它的肉里。

令人惊奇的是,不管境况如何,贼狗只是逃跑和发出口头抗/议,它采取的依然是非暴力的不合作主义,并没有向勒紧它喉咙的主子攻击。它宁愿独自离开,离开这个不值得留恋的尘世,也没有狗急跳墙,强迫主子跟它一同赴黄泉。最后贼狗吐出最后一口气,流了两行泪,亮出红红的舌头,拉了一通粪便,乐天知命地倒在了雪地里。铁锅父亲呼哧呼哧的,坐在板凳上直喘气,不过手中仍紧紧握住铅丝圈的把柄,后来,他索性将其吊在树上,以防贼狗死而复活重返人间。

江苏/陆文
2009、4、20

文章来源:博讯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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