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我在书台公园喝茶改小说稿时,接到朋友电话,他歇斯底里嚷,“他们强拆房子,我现在抱着煤气甏,准备同归于尽。”说了几遍,以下的话不成句子。我不知他同归于尽的对象是煤气包、房子,还是其他什么人,但我知道他这几个月为此折磨,精神快要崩溃,人不仅形销骨立,且不知怎的皮肤黑得还像非洲人,朋友们说,他外表像吸毒的。我担心他拆迁谈判失败,而破罐子破摔,要紧雇车赶到他家里。

朋友叫朱宏达,是我早年的文友。他对挣钱没什么热情,当然可能由于过去失败的原因。他喜欢研究哲学,什么康德叔本华,还是海德格尔,见面就唠叨社会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唠叨得我头都大了。我是哲学门外汉,怎么吃得消他这般狂轰滥炸?长年务虚,营生不济,老婆跟女儿都离开了他。他形只影单,四处飘零,一直单身生活。沉闷无聊时,就自言自语写起几十万字的大部头哲学著作。这次强拆迁的房子是他近八十岁母亲的住房,是他远在美国的大哥给娘造的,造址原是朱家古老的祖居地。独门独院,面积不止两百平方,还有几间平房租给外地人,朱宏达可能靠房租生存。听他说,拆迁部门曾闯到他家,责令他母亲说出他大哥的联系方式,他母亲吓得病在床上好多天。还说“拆一还一”,拆别墅,就应该赔别墅,有啥理由用大户房搪塞。朱宏达的大哥是政治学博士,乃美国银行高级白领,以前回家乡,政府十分重视,都出面接待。

赶到他家附近,发现两个路口都已封锁,还拉起了白色警戒绳,穿着各色制服的人多如牛毛,起码有五六十人,有穿蓝衬衣的城管,穿黑衣戴白头盔的所谓城管防暴,还有穿迷彩服的保安,几个交警在路边,样子像防止路人围观。我同城管相商,试图走进通向朋友家的弄堂。被拒绝,说要通行证,还说已戒严。我吃了一惊,这时才晓得城管在自家地盘上还有戒严的权力。

我见形势吃紧,要紧打110,说明情况,我强调我朋友性格偏执,有我行我素倾向,希望他们出警,以免极端事件发生。我还说了他大哥的身份,希望他们照顾影响,不要授人口实,政策要有一定连续性。连打几个电话,110都不出警,而且我跟朋友联系不上了,他的电话一会说“正在通话”,一会儿说已“关机”。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幸亏有人指点,才通过另一途径靠近了他母亲的住房。那儿离朱家不过二十米,没有拉警戒绳,但保安城管的数量,跟大街上那两个路口不相上下。而且还拥着几十个临时穿红马夹的搬动工。早被铲平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挖泥机,一辆注有城管字样的小卡车。电工已爬在电杆上操作,样子像准备切断他家的电源。几个穿黑衣的城管防暴已手持太平斧爬上屋顶,还有几个伏在屋面上,样子像听下面的动静。远看个个像飞檐走壁的鼓上蚤。

尽管太阳朗照,袭击马上开始,政府跟百姓的战争马上开始,朋友家却死气沉沉,一无应战的迹象,就像死寂的坟墓,屋顶上也没有拉上横幅,比如“强拆有罪,维权有理”、“誓死捍卫我的家园”之类的横幅。楼窗上也没看见他荷枪实弹的家人。

围观群众有几百人,沉默无语的,大多是脸上露出文革恐惧阴影的城市市民,只有几个农村出身的才敢放言无忌。听一个说,市委秘书长在这儿督阵。估计旁观者有一些是朋友家的邻居。

我打了个网友铁匠的电话,叫他来看看,体会一下强拆迁的感觉,因为他母亲不久也可能是候补的拆迁户,此外也可以增加一些人生的体验。

铁匠来到现场时,挖泥机开动了,慢慢移向朱宏达家,伏在屋顶上的都站直了身子,准备行动。有个样子像官方摄像师也开动了摄像机,以记录强拆迁的全过程。被挖泥机的铁笆斗“咚咚咚”地几下,哗啦几声,围墙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烟雾腾起,待散开,围墙里面出现两个人影,一个是朱宏达的弟弟,一个是他的弟媳。场面煞是壮观,颇有悲壮的气氛,我不由感动起来了。但朱宏达不见踪影,估计在楼上仍抱着煤气甏。挖泥机调整了方位,又冲上前去,样子像铲起那两个人,我不由自主发了声:“反对强拆迁,当心人性命。”我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城管人多势众,我寡不敌众,原想做个冷静中立的观察员的。七八个城管防暴队员顿时拥了上来,其中两个架起来了我的胳膊,我耳朵里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随之又是几声尖叫,那声音就像被强暴了似的,它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估计是朱宏达的弟媳,因为此时看见几十个城管防暴队员蜂拥到围墙那儿,将他俩架出去了。铁匠不识相,这时他说,说几句话,有啥理由抓人。话没说完,他也被当作同案犯给抓起来了。

塞进汽车,送进城北派出所,罪名是“涉嫌妨碍执行公务”。我听了呵呵笑了,我想,既然现场不见警察,怎么警察又说口头传唤,怎么又是城管防暴队员扭送我俩进派出所?何时政府给了城管抓人的司法权力?送派出所,城管还不如自己搞个留置室,省得占了警察的牢房资源。

晚上八点左右接到朱宏达短消息,才晓得他此时躺在常熟人民医院,待短消息过去,没有回音。也不知他的伤势如何?他的母亲、弟弟、弟媳的情况如何?但估计他的房子已成废墟。

在里面呆了七小时,没受到虐待,只是在推搡时把铁匠的上衣给撕破了。常熟警方或许不想陷得过深,背强拆迁这个黑锅,也或许我身份不同,怕引起国安责备,说抢了他们的饭碗,夜十点半将我们释放。临分手的态度,跟刚进去,可以说天壤之别。释放的理由也堂皇,我有高血压,铁匠家有七十岁的老娘。

江苏/陆文
2009、10、24

文章来源:博讯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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