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第三年,学会了懒惰。不知这出于好逸恶劳的习性,还是饥饿所迫,还是受了社员干活磨洋工的影响,还是三者兼而有之。

记得刚下乡,红卫兵的劲头还没磨灭,再加上是童男子,元阳十足,所以挑起河泥燕子飞。根本没考虑一日三餐有定量,挥霍体能肚皮会饿得头昏脚软。之所以能燕子飞,是因为小时候学过溜冰,平衡能力强,赤脚雨中走泥泞的田埂不会摔跤,这让社员服帖,我也引以为傲。此外,还孜孜不倦学摇船,夕阳西下,炊烟四起,我将“小福松船”顶住河岸,推梢扳梢,脱橹垫,装橹垫,摇得河岸摇摇欲坠。

然而这种状态坚持了不过二年,就学会了出工不出力,还学会了投机取巧。比如装河泥,也是一畚箕三“铁拉”,下面二片薄的,上面一块厚的,悬空搁在畚箕沿上,既好看,又装河泥快速,挑起来也不重。我不好意思说这是原创,说实话,也是跟队里的男劳力学的。

做贼偷葱起,学会投机取巧,不久就发展到厌倦农活,听到队长吹出工哨子,头胀,小后生在屋外敲玻璃窗催出工,心慌。于是不是捂住耳朵,躺在床上睡懒觉,就是有事没事往城里赶。这么做,农闲没问题,社员也希望你不出工,因为人多活少,哨子也不吹,干活像做贼,谁找到活就有工分。有时为了工分硬着头皮出工,却找不到活干,只得灰溜溜回家。如是活儿给庄稼浇水,由于买不起粪桶,没法参与,也只好不出工。活儿实在太少,则规定男的出工,女的待岗,以抑制社员的出工欲,避免窝工和工分的通货膨胀。

然而到了农忙,舆情又鼓励出工,高工分也跟着引诱大伙下田干重活。偷懒不出工,关门落闩躲在家,是煽。动的大V,是拖后腿的负能量,与三个自信背道而驰,是不齿于村民狗屎堆的。村民掌握了宇宙真理,占领了劳动光荣的道德制高点,他们的鄙夷与冷语水滴石穿,他们的规劝和监/视无孔不入,那压力端的吃不消。千夫所指,众矢之的,你简直不敢开门见人。我们二个插青都是趁夜深人静起床烧饭活动,上城也是一清早像贼似的溜出村。可是回城后,压力依然不减,因为一方面要忍受父母的白眼,另方面还要应付居委的盘问,三方面还要提防县工纠的扫荡。反正插青农忙倒流回城,除了精神上的压力,肉体上还多了一份可能的伤害。我有个同学,插队乡下当耕读老师,不知深浅,穿了李玉和式的铁道衫,肩上背着一个马桶包回城,给县工纠撞见,一顿生活(殴打),剃光了头,押解乡下,由此教职的饭碗也碎了。

比较下来,或者说经过再三权衡,我和队里的另一位插青达成共识:农忙不回城,赖在队里不出工。该插青是高中生,身强力壮,按理是好劳力,可结果跟我一样,很快也堕落为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当然本质上我俩也许都是二流子,只不过隔了一段不等的时间才露出原形。

他跟我算了经济账,用数据证明农忙出工不如农闲出工,下田干活不如开船削草茎,当然最好上海装氨水,还再三强调农忙出工得不偿失。起先以为拖人下水,因为毕竟我的懒惰是渐进的,他的懒惰是快速的。纵然不想假积极,生活来源我还是不该放弃的。因为我背水一战,家里分文不给,他游刃有余,父母每月补贴至少十元,我们毕竟不是站在同一条生存线上。

可是数据太有说服力。他说拿农忙来说,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忙12小时,工分十分,值八角,按劳粮则为稻谷七两,值米半斤,值黑市价一角六分。一天出工一元,结果滿身黄汗,精疲力尽,多吃粮食一斤,实际收入不过七角。要是不出工躺在床上,减少消耗,就可少吃一斤粮食,还可以避免腰扭伤,脚划开……说到这儿,看我不动声色,加强了说服的力度,懒惰与勤劳在账面上的表现,只是分红或透支,分红不过几十元,透支,口粮仍要分给你的,人民公社不会饿杀人,二者没啥区别,可以说,死干不发财,躺尸不饿杀,反正到今天没听见某个插青因不出工而饿杀。说到极致处,他还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透支,尽可以千年不赖,万年不还。死干,也只是活命而已,为了七角,干12个钟头,就是洋盘猪头三,就是烧酒当冷水卖……

从那以后,我俩农忙时尽量不出工少出工,哪怕队长或政治队长在我们屋前哨子乱叫,也只当没听见。我们或坐或躺,嚼山海经,看中华活叶文选,或抄《茶花女》,或背《长恨歌》,现在回想当年挺会消磨时间的。

为了节省粮食,社员农忙吃三顿,我们食二餐,并且第一餐还是饭泡粥,一天口粮绝不超过一斤。说也不信,那时候,我吃饭细嚼慢咽像小姐数珍珠,还趁便学时迁去田里割点小青菜。有一次我指着米窠里仅剩的十多斤米,感叹地对他说,至多坚持半个月,要是我们插青不吃饭只睡觉,像蛇、蛤蟆那样冬眠多好啊!白娘娘如此写意,水漫金山,把精力用在情色上,就是因为睡了一千年,还衣食无忧,才饱暖思淫欲的。我宁愿冬眠一百年!一千年!也不愿为草籽(米)愁眉苦脸,也不愿青黄不接时,为了储备粮害那无奈的单相思了。

一到“双抢”季节,既要收割,又要插秧,既要平整田地,又要施肥灌水,队长恨不能叫社员有四只手。我俩仍时常窝在屋里。从窗口望出去,毒日高照,社员弯着腰在田里插后季稻的秧苗,强劳力──关生在横垒里赶牛的声音隐约传来,而“向前进!向前进!干部的责任重,社员的怨恨深!”那广播喇叭声则喋喋不休直灌耳朵!当然,有时候外面也寂静无声,这是因为社员摇着五吨头水泥船去远田里干活去了。每至这个时刻,我们如释重负,他开怀唱男高音,我则脱了短裤下河游泳。

大概1972年的双抢季节,某一天,我们二个仍如往常那样呆在屋里没出工。突然间乌云翻滚遮住了日头,随后狂风四起,仿佛要掀掉我们屋上一重茅,河里的水也像煮沸了似的反复拍岸,远处的雷声传来,开头是一二声闷雷,后来是连串的响雷,转瞬间大雨倾盆,雨线之密,河对岸的房屋树木皆不见,窗玻璃里上的水哗哗的流,房间也黑暗起来。忽地一个响雷仿佛当头炸,样子像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想炸死茅屋里这二个光汤、二流子。风雨雷电,心惊肉跳之际,听见“根生某某”叫唤我俩的声音,朝屋外看,是披着蓑衣的长呀娘。她近七十岁,跌跌撞撞来到我们屋门口,叫我们去晒场收稻,说没人,发发(饲养员)急得要死,叫你们帮忙一下。我说好的,马上去。某某却不动弹。说你忘了,瞒着我们集体私分稻谷,每人一百斤,趁我们不在场,公社发放的储备粮都不留我们一斤,你还去帮他们收拾晒在场上的稻谷?我今天不出工,不赚工分,就不欠谁的情!谁的债!这么一说,我觉得言之有理,也硬着心肠,让场上的前季稻雨中淋了。不过心里惴惴不安的,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果然不出所料,收工的村民群情激愤,有的近距离破口大骂,赤佬,你们是不是陈祥浜人?有的零距离用扁担乱打屋门,小贼,有种出来!那声势,让你明白何谓撕破脸皮,何谓势不两立,何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要不是村民晓得与我同处一屋的某某会使拳脚,说不定破门而入短兵相接。

我们不搭腔,静观其变,不过都套上了跑鞋,拿起了扁担。僵持一会,政治队长出面,隔窗问我原因,我将某某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强调说,私分稻谷,将我俩排除在外,不把我们当自己人,我们却为你们背黑锅。隔壁生产队的人问我,你队产量怎么这么低,我说稻飞虱结棍,他说要么人是稻飞虱……既然不挣工分,就没有义务帮你们收稻谷。眼看饿杀,不给插青储备粮,我们跟你们就没什么亲情友谊可言。说实话,我们不接受贫下中农私分稻谷的再教育!政治队长听了这番话,沉默不语,估计他没想到我们知道集体私分稻谷的丑事,有点理亏心虚。过后他挥挥手,村民就散了。

自那之后,不出工的压力减轻了许多,发放储备粮也有我俩的份了,哪怕当时我们不在生产队。不过那私分的稻谷,仍没补还给我们。事隔多年,每回忆起私分稻谷这一细节,它就告诉我,我们其实是前来抢食的不可信任的移民,并不是扎根古里帝藏村的土著。

江苏/陆文
2013、12、12

文章来源:博讯陆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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