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星期以来, “一千零一夜”的故乡沦为“死生之地”,萨达姆王朝岌岌乎于“存亡之道”。荧光屏上的战争吸引了全世界的眼球。消息真真假假、评论纷纷杂杂。

4月9日美军兵不血刃攻入巴格达市中心,使扑朔迷离的战局基本明朗。一边倒的战况本在预料之中,然而,没有城市攻防对垒、没有战役决战、也没有激烈的巷战,一世枭雄萨达姆居然比本拉登和奥马尔还要外强中干,证明了独裁伎俩愈登峰造极者愈不堪一击,“100%当选”的不可一世的伟大领袖不过是泥塑的巨人。巴格达的战况对减少人道主义灾难是一个好消息,但多少会让一些反美人士有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三周以来,美国人期盼的速决战并未实现,而中国人熟悉的那套战争词汇如“诱敌深入”、“关门打狗”、“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持久战”和“人民战争”似乎并不符合伊国军情国情,阿拉伯人所惯用的自杀式攻击自然也很难影响战争的大局。萨达姆政权的坚强柱石共和国卫队、特别共和国卫队和萨达姆敢死队仿佛几个耀眼的肥皂泡,忽然破灭消散于无形,是按指令撤退了、是就地转入地下了、还是成建制开小差烟消云散了?

战事的谜团不久将揭晓,而思想的谜团却殊难破解。美国为什么要强行开战?美英军队是解放军还是侵略军?伊战是否会引起其它非民主体制国家的普遍不安全感并产生应变反应?具有反美意识的非西方民主体制国家如何适应战后的国际格局?美国的伊战思维是否会成为未来美国解决国际争端的惯常思维?美国下一场战争的对手是谁,朝鲜还是伊朗?美国的战争行为是否会导致国际政治规则以至国际法体系的变异?

或曰:这是一场为伊拉克送去民主自由、为国际社会消除生化恐怖的倒萨反恐之战,或曰:这是一场以控制伊拉克而重组中东、挟中东石油以令全球诸侯的霸权掠夺之战。吴起说:“禁暴救乱曰义,恃众以伐曰强,因怒兴师曰刚,弃礼食利曰暴”。穷奢极欲、专横暴虐的萨达姆总统无疑是个标准的暴君、战犯和凶手,但是,布什政府究竟是除暴安民的侠客,还是强取豪夺的强盗?

虽然中东是中国石油的主要进口地和中国货物的次要出口地,阿拉伯世界与中国一直保持着较好的关系,中国西部也有广大的穆斯林地区,但从总体的政治经济和外交利益看,伊拉克战场从地理和政治上仍远离目前国际秩序中的中国。

得益于传播技术的进步和新闻审查的放松,中国人的眼睛离战场并不遥远,这场战争让国人在感官上、心理上和思想上不再仅仅是旁观者。中国传媒对伊拉克战事的关注是史无前例的,直播报道、滚动播出,消息来源多样化、解说评论多元化,从而使中国人民对这场战争的了解之迅捷与全面超过了有史以来的任何国内大事。中国传媒并不掩饰其贬美扬伊之心,薄彼厚此之情溢于言表,平民伤亡、联军受挫、反战游行和伊军抗击是官方传媒报道的重点。但我们仍可从中了解战争的真实进程并做出自己的判断。

反战和挺战之争还在继续,永远没有标准答案。战争与和平、死亡与生存、侵略与解放、道义与利益、主权与人权、独裁与民主、专制与自由、独立与霸权、单极与多边,这是一场充满了悖论的战争,也是一场撕裂人类理性的思想冲突。

当中国人面对这场“他们的战争”时,仍不免有意无意地去做设身处地、移形换位的思考。英阿马岛之战时我们同情阿根廷,并非因为后者是弱者,而是因为马岛让我们想到香港;在俄罗斯的车臣战争中我们支持俄罗斯,并非因为俄国人打仗就没有人道主义灾难,而是因为车臣问题让我们想到疆独和藏独;在科索沃战争中我们并不同情在那里被驱逐和屠杀的穆斯林,在印尼暴徒杀害和强奸华裔时我们并不声援那里的骨肉同胞,我们坚守不干涉别国内政的原则,因为中国的内政不愿意让别国说三道四。

传媒的舆论导向与中国的外交走向是一致的。1989年以后,尤其是苏联东欧巨变以来,中国与美国在经贸领域渐走渐近,而在政治领域渐行渐远。尽管中美之间人财物的往来在快速增加,但在重大外交领域已经很难找到一致的地方。历史在讽刺我们,遥想二十年前邓小平时代之初,中国外交曾经是“亲美”“反苏”的。邓小平相信中美之间共识多于分歧、合作好于对抗,即使89年后他仍然认为“中美两个大国终归会好起来的”。

十多年来,中国在联合国范围内几乎所有的重大议题中从无提案、重要的表决中也几乎始终弃权。“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似乎只剩下两大主题:人权和台湾问题,并以对这两大主题的态度来划分中国人眼中的敌我友,至于其它的问题则均在可弃权之列。凡在人权问题和台湾问题上旗帜鲜明地支持中国的,便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和好伙伴,在这两个问题上模棱两可的,时而是好朋友时而是坏小子,而在这两个问题上公然挑战中国的,则属于“国际反华势力”。美国总是发动和带头挑战中国在人权和台湾问题上的立场,在这两个问题上与中国处于时紧时松的僵局之中,并且在本质上双方缺乏妥协调和的基础。中美关系要好起来难矣!

美国曾挑头制裁中国,长期将人权与贸易挂钩,美国曾阻碍中国申奥、拖延中国入世,炸馆和撞机更将中美关系绷至极限。在美国,将中国视为战略对手是美国的半官方立场,在中国,中美必有一战甚至一度成为中国的半官方判断。“中国威胁”和“美国霸权”在大洋两岸分别成为显学,深入人心。

随着战争的进程,法德俄反战同盟已经成为过去时,萨达姆独裁政权的崩溃正处于进行时,而伊拉克乃至中东的战后安排渐渐成为现在时。机会主义的法国德国表明了希望美英联军迅速获胜以尽早结束战争的立场,而俄罗斯虽经过布什当面指责其对伊售武、使馆附近地区被炸和外交车队遭袭等等事件,普京总统亦认为“如果美国失败,将不利于俄罗斯的国家利益”。

阿富汗的重建需要大家掏腰包,而伊拉克的重建资金可以从油井里兑现。道义可争,利益焉能不争?战后的伊拉克能否获得民主和自由、能否保持独立和完整,牵动中东和世界的神经。经济重建,政治岂能不建?

二战后最重要的国际组织是联合国,次重要的是北约、欧盟,中国的话语权仅及于联合国。美国此次在联合国的受挫使美国产生“踢开党委闹革命”、在联合国之外开辟大国斗技的“第二战场”的动力,如此则中国的话语权将更小,更不复在新的多边体系中进入五强核心层次。美国或可绕过联合国,但终不致在重大事件中绕过英法俄,唯独中国的次大国地位确有被边缘化的可能。

应对一超多强的世界格局,走出人权问题与台湾问题的外交胡同。伊拉克战争带给中国的不应只是反美的喧嚣,应该催生新思维的萌芽。

爱思想2003-04-11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