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洋坐在我对面,埋头抽着烟,屋子里全是烟雾。敲门进来去阳台晾衣服的母亲一阵咳嗽。晾完衣服,母亲走到关洋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想开点,节哀顺变。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努力克制着内心的兴奋,身边朋友的老婆突然不明不白地被人勒死在家中,公安局忙了多日,什么头绪也没有,换了你也会蠢蠢欲动的。前天晚上我还被公安局刑侦科的两个家伙堵在家里,询问了大半天,当然是有关关洋的。我一句话就给关洋下了结论,我说就是借给他两个胆,他也杀不了人。再说,那天下午他和我们几个哥们儿打了一下午的麻将。那天我的手气特别背,从头输到尾,六点半的时候,关洋要走,背我硬是拉住,要求再玩两圈,但最后他还是坚持走了。他说再不回去,老婆要吵反天了。关洋怕老婆是出了名的。两年前,他迷上了在舞厅做小姐的吴艳,要死要活的居然把对方感动了,可结果是讨了个老婆跟讨了个后娘差不多,更何况,这个后娘在外面有的是爱慕她身体和风骚的男人。

案发后的第三天一大早,光洋阴沉着个脸来找我。我正要去上班,一只脚已经跨上了自行车。他就站在车前,什么也不说,低着头,油腻腻的头发草一样纠结在一起。我说你至少得让我去公司点个卯吧。他慢慢让开道,慢慢地走到路边,慢慢地蹲下,慢慢地掏出烟,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骑上车走了。

*

关洋坐在我对面,埋头抽着烟,屋子里全是烟雾。敲门进来拿东西的母亲一阵咳嗽。拿了东西,母亲并没有马上离开,她走到关洋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想开点,节哀顺变。

吴艳的尸体已经火化了。她家在外地的亲戚来了一大帮,哭哭啼啼地在关洋家里住了下来,看样子只要案子一天不破,他们就将一天一天地住下去。关洋问我能否在我这儿借住几天,他实在受不了家里那种怪异的外地口音和他岳母神经质的自言自语。我已经很难过了,关洋苦着脸道,可他们给我的感觉好象一切全是我的错,他们把吴艳交给了我,可我却没把她照顾好。

关洋在我这儿住下后,他的母亲曾来过几次,劝儿子去她那儿住。最后一次,关洋患有风湿性关节炎的父亲也来了,在老伴的搀扶下,艰难地挪进了我的家。关洋什么话也没说,收拾起他简单的行李,就随他们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他说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住在我这儿。

能看出来,我母亲十分关心关洋。她时常劝一天到晚坐在房间里发呆的关洋出去走走,或者命令我喊些朋友回家打牌。母亲平素最怕吵了,尤其听不得洗牌的声音。我知道关洋让她想到了我的哥哥。我的朋友只要是长得瘦一点话又不太多的,都会让她想到我的哥哥。十二年前的冬天,哥哥的尸体被人从青云水库捞上来后,我就没了哥哥,母亲就没了大儿子。没人知道哥哥为什么会淹死在那儿,大冬天的,谁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跑那儿去的。反正后来事情就那样不了了之,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掉在水里,只会是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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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班,在公司门口我又见到了曾打过一次交道的那两个警察。说实话,我对警察没什么好感。和他们说话,我有一种被人算计的感觉。谈话当然还是围绕着关洋。从那个要年轻一些的警察问话的语气和神态,我可以感觉到这桩案子很伤他们脑筋,眼下他们似乎又把调查的重点放在了关洋身上。他说他们查问了案发当天下午和关洋一起打牌的另外两个人,据他们回忆,关洋中途曾出去过一次。我说没错,他赢了钱,所以我们让他去买几包烟来,主要是想跑跑他的运气。妈的,那天他的手气实在太好了。这时那个不大说话、一直在一旁冷眼观察、看起来像是头的家伙突然问道,关洋出去了有多长时间。

他们还问了一些其它的问题,我的心思完全停留在了刚才那个时间的问题上。二十分钟可以干很多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的意思是,来回都能顺利地毫不耽搁地打到车,那么这中间剩有的五六分钟完全可以从从容容地杀死一个人。但是关洋有杀人的动机和理由吗?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关洋从外面回来后,的确有些心神不宁,该打的牌不打,不该打的乱打,不过也真见了鬼了,不管他怎么打,就是不输。

*

从单位出来,我没有回家,绕道来到关洋家所在的健康路上。这儿是繁华地段,关洋住的公寓楼可谓闹中取静。凭这个除了抒情什么也不会的家伙的能力,当然住不上这样的地段和这样的房子,可人家有个好爸爸。老爷子为革命奋斗了大半辈子也清白了大半辈子,现在为了这个没本事的儿子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据朋友们分析,当初吴艳并非被关洋的痴心所感动,而是关洋他老爸的权力和地位打动了她的芳心。

健康路上的出租车很多,两分钟里,就从我身边开过去十来辆,而且有近一半是空车。我拦了一辆豆绿色的富康,一上车就催促司机快开。司机笑着随口问道,先生有急事?我说我刚勒死了个人,赶着逃命。司机一踩油门,说,先生真会开玩笑。

后面有一辆红色桑塔纳一直尾随着我们,我们快它也快,我们停下来它也停下来。司机脸上的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看起来有些紧张,嘴里频率很快地嚼着口香糖,瞅准时机,不断地超车,超车。而那辆红色桑塔纳就像狗皮膏药似的用同一种速度跟着我们。

车在饮马口吃了一只八十秒的红灯。前面已经停了一条足有五十米的车龙。司机不断地看着他那一侧的反光镜,并不时地偷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我。我抬腕看了下表,已经用去五分钟了。

后面那辆桑塔纳的车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钻出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个子男人,他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撒腿奔跑了起来。

直到那个男人跑出去一大段,司机才把探在车窗外的头和半个身体缩回来。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顾自摇着头,大概在暗自庆幸。过了一会儿,他把脸转向我,谨慎地问道,先生刚才是和我开玩笑的吧。但有一种逼真的感觉却猛然间抓住了我,我刚勒死了一个人,此刻正坐在逃逸现场的汽车上,而不巧又碰到了堵车,于是我打开了车门,狂奔起来。我气喘吁吁地穿过马路,我跑呀跑,很多好奇的目光也随着我在奔跑,我边跑边回头,这时,恰巧有一辆空车朝我这边开过来,我伸手拦住了它,不等车门关好,我就催促司机快开,快开。司机随口问道,先生有急事?我说我刚勒死了个人,赶着逃命。司机一踩油门,说,先生你真会开玩笑。我摊开双手,手心苍白,掌纹杂碎,由于刚才极度地用力和紧张,它微颤着,并且上面清晰地留着绳子陷进手掌的感觉。

当天晚上,我一不小心又滑入了那个泥潭般的梦里。多年来,这个梦总在我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候跳出来折磨我。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双臂搂着哥哥的腰,脸贴着哥哥的后背。哥哥穿着一件新做的藏青色的滑雪衫,尼龙的面料很凉,但贴的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暖和起来。一路上,哥哥一直在哼一首没头没尾的歌,听久了,我也跟着哼了起来。、水库的水很清,太阳照在上面,波光鳞鳞。不远处,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上停了一只小鸟,一只好看的小鸟,它的背部和头顶各有一抹像是画上去的翠绿。有那么一会儿,我简直看呆了。我说哥哥,一只鸟,并头也不回地伸手拍了哥哥一下,也可能是推了哥哥一下,随后就听见一声叫喊。等我回过头去,身旁的哥哥不见了,水面有一圈大大的水波,它们逐渐扩大,扩大,然后一圈一圈散开去,直至归于平静。我吓傻了。愣了一会儿,四下看看没人,突然发足跑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跑起来后就更不知道了。

在路上,我搭到了一辆大卡车。在几头被捆了前后蹄躺在那儿哼哼唧唧的猪的身边坐下后,我双腿发软,身体发软,连抬手擦一下鼻涕的力气都没有。那天晚上家里乱成一锅粥,哥哥始终没有回来,而我又发起了高烧。

*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就双腿发软,身体发软,连抬手揉揉满是眼屎的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关洋早就起来了,坐在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埋头抽着烟。屋子里全是烟雾。敲门进来的母亲一阵咳嗽。毫不迟疑地掀开我的被子后,母亲走到关洋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想开点,节哀顺变。

我重把被子盖好。我说我今天有点不舒服,不去上班了。母亲说喝到半夜三更才回来,身体怎么会舒服呢。有朋友在家,也不知道早点回来,真是的。我默不作声地听着。我哥哥死后,有一阵子母亲很少说话,空下来就神情呆滞地捧着哥哥的相片落泪。她想不通究竟是她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她。后来她似乎突然就想通了,这是一个神秘的过程。母亲的话又多了起来,多到连周围的邻居都嫌她罗嗦的地步。退休了的父亲听得不耐烦的时候,通常会去外面逛上一圈,久而久之,父亲养成了不到吃饭睡觉的时间就不回家的习惯。每当我也有像父亲一样拔腿往外跑的冲动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你就当是替哥哥在听母亲唠叨,这样一想,我总能迅速地心平气和下来。

关洋已经在我这儿住了快一个星期了。本来我还以为他会和我谈谈他老婆的事,以他的直觉和逻辑推断出若干个可疑之人,若干种可能性。倘若你身边有个熟人的老婆被人莫名其妙地杀死了,而这个女人你曾见过,甚至隐隐还动过她的念头,这肯定是你平庸生活中的一个意外,一个兴奋点。然而关洋除了他老婆做头七那天很不情愿地回了一趟家外,整天坐在我房间里,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我又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儿。可是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坐在你对面,拼命地抽烟,而他的老婆前不久刚被人不明不白地勒死了,你怎么能睡得着。我从床上坐起来,说,给我一支烟,好吗?

*

你今天不去上班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关洋从烟雾中缓慢地似乎很吃力地抬起头,胡子拉碴的他眼睛中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就像好几宿没睡觉了。

昨晚喝多了,头晕,胃里难受。

关洋点点头,继续抽烟。过了一会儿,他好象颇为犹豫地问道,昨天公安局是不是又去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凭感觉。

还是老一套,还是上一次那些问题。

他们,他们提到我了吗?

当然。看起来他们对你挺感兴趣的。你除了作案的时间不充裕,其它的,像杀人动机什么的,都有存在的可能。

关洋点点头,好象十分同意我的分析。

该不会是你杀的人吧?我冷不丁冒出一句。

关洋咬着自己干裂起皮的下嘴唇,腮部的皮肉轻微地更像是在我想象之中抽搐着,最后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重重地点了下头。

别开玩笑了。怎么,难道真是你!

我已经等了快十天了。关洋猛然站了起来,烦躁不安地在屋里走动起来。我随时做好了被抓的准备,我每天都坐在那张椅子上,静静地等着,他们不来,我就一天一天等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想到我的。

为什么不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我不需要宽大处理。我杀了人,当然要以命偿命。

也可能公安局那帮笨蛋永远也想不到是你杀的人。

如果是那样,我也将得到应有的惩罚。我每天都在受着良心的谴责,一天一天,我的日子不会好过的,法律不惩罚我,老天爷也会惩罚我的,我知道的,我的下半辈子就是为了还上半辈子的债才活着的,如果谁能给我一枪,那是对我最宽大的处理。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杀她呢?

为什么要杀她?关洋一步跨到我床边,直着脖子,声音嘶哑地冲我嚷了起来,我一次次地原谅她,她却一次次地背叛我,一而再,再而三,好象我这一次的原谅就是为了等待她的下一次背叛,我受不了这种生活在欺骗中的感觉。

关洋的泪流了下来,他没有擦,也没有掩饰,也可能根本就没意识到,他冲我继续嚷着,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换了你你也会杀了她的。

那你可以离婚嘛。

离婚?说到离婚,关洋仿佛被阉了似的忽然安静了下来,他重又坐回到椅子上,伸手撸了一把脸,撸了一手的眼泪。关洋茫然地看看自己摊开的手心,看看我,又看看手心,脸上一副很意外很不解的表情。

我重复了一遍,你可以离婚嘛。

关洋没有理我,顾自点了一根烟。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承认我是故意的。这下关洋有些急了,他叫喊了起来,离婚,离婚,你说得倒轻巧,她也想离,可我不会和她离的。当初我费了多大的劲才娶到她,她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

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你看我像是和你在开玩笑吗?

那你到底是怎么把她杀了的呢?

很简单,那天你们要我去买香烟,我下楼后看见正好有一辆出租车下了个客人,我就上去了。路上很顺利,我还和司机聊了两句,他说他最喜欢做这样的生意了,下了客马上就再上客,我说我也最喜欢坐你这样的车了,不用等也不用招手。上楼的时候,我忽然有些犹豫,也可能是害怕了,但都到家了就进去吧。吴艳正在打电话,看见我进来,她马上把电话挂了,我就知道她肯定是和哪个王八蛋在调情,而且她就像根本没看见我似的转身进了房间。这下我火了,跟着冲了进去,三下两下就把她勒死了,然后我又把家里搞搞乱,就出来了,就这么简单。

说完之后,关洋看着我,等着我的反应。杀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这么轻巧简单,你让我怎么能一下子接受。我说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这是真实的过程。没杀人之前,我也觉得那是一件很复杂很难完成的事,干完之后,我才知道这其实非常简单,一切的困难和犹豫都存在于想象的过程之中,等事到临头了,等真正去做了,你就会发现其实真的很简单。对了,我走到楼下,一抬头,又是一辆空车,特别巧。在车上,我就想,也许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他也觉得吴艳该死,所以就派我下了手。

可是你们家被偷走的那些东西呢?

都被我扔到河里去了。

好了,不要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关洋的嗓音又提了起来,他红着眼睛冲我叫嚷道,你他妈的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杀了人呢,凭什么我关洋就不能杀人,啊?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除了有一个能办事的老爸,我什么事也干不成,但这一次人真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就这样,这样,然后她就没气了。

行了,我信了,你确实杀了一个人,现在你坐下来喝口水,抽根烟,有话好好说嘛。

真的很简单,这样,这样,她就没气了。

*

第二天一早,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推我的肩膀。我知道接下来母亲会把被子整个从我身上掀走,我蜷着身子,想抓紧时间再眯上两分钟。但身上的被子迟迟没有被掀掉,这下我倒醒了,睁开眼。只见关洋站在我床边,穿戴整齐,连胡子也刮过了。我抓起枕边的手表一看,才六点十分。

关洋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完全醒了过来。他说,我决定去自首了。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脱口而出,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关洋说不用了。他递给我一张纸,说,这是我父母那儿的电话号码,你看怎么能婉转地把这件事情和他们说清楚,说完,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下,然后转身微笑着而去。我没有喊住他。我有些发懵。我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在关洋转身的那一瞬间,我脑子里蹦出四个字:视死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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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就双腿发软,身体发软,连抬手揉揉满是眼屎的眼睛的力气都没有。近来,哥哥总是极其随意地在我梦中进进出出,说很多话,而说最后一句话前,他总会用力拍一下我的肩膀,右肩,然后才沉着脸问,老二,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于是,那一整天我的右肩膀上都像是搭着一只沉重的手,以至于走起路来,肩膀都是倾斜着的。

母亲时常在我耳边提起关洋。她说那孩子真是可怜呐,老婆被人杀了,家里被偷了,自己也傻了。我说他没有傻,没傻,只不过受了点刺激,有点神经质罢了,他以前就有点神经质。母亲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不傻会去公安局自首吗?

这一段,关洋去公安局自首的事已经成了朋友间茶余饭后的笑话和谈资。有人认为关洋太爱那女人了,他希望早一天结案以告慰死去的妻子,可公安局就是迟迟破不了案,所以他把自己推了出去。有人觉得一切都不像外面平常看到的那么简单,关洋爱他老婆只是个假相,事实上是他因为有些事(当然是男女之事,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是人皆知之的事)早已对她恨之入骨,所以找人把她杀了,杀人的人一直没有抓到,他现在是良心发现,因而主动投案。还有人倾向于关洋只是和公安局开了个玩笑,借此讽刺他们办案无能。最浪漫的一种说法是,关洋的老婆是被她的某个情人给杀的,关洋完全知情,因为不想让他老婆的死变得太难堪,所以他把一切揽到了自己身上。最后这种说法最孤立,连说者本人说完都觉得不可信。

朋友们都要求我也发表点看法。他们说关洋在你那儿住了一个星期,总该给你透露点真实情况吧。但我不想说,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不可信的,就像一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话。我甚至不知道关洋对我说的那些话是源于他日渐膨胀的想象力,还是某种暗示。

被公安局以人证物证俱不足请出来后,关洋住回了自己家。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一直没人接,估计是把电话拔了。听说关洋从公安局一出来就去剃了个光头,春寒料峭的,这只光头肯定十分扎眼。

*

天真正热了起来。换季之前,母亲照例要把不穿的衣服晒一晒,收起来,把要穿的衣服翻出来,晒一晒,准备穿。哥哥那些永远少年的衣服,每个季节母亲都会细心地拿到阳光下,照照太阳,然后折叠起来,等待下一个季节再拿出来。

我坐在关洋爱坐的那张椅子上,嘴里叼一根烟,手上捧了一本书,断断续续看了半天,才看了一小段。母亲走进屋来,一阵咳嗽。阳台上花花绿绿地晾满了全家人冬季的衣物。母亲一边收衣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收到那件藏青色的滑雪衫,她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母亲斜背着我站在那儿,久久没有动一下,只有鬓角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银光。

我喊了母亲一声。母亲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对你说。母亲说是你哥哥的事吗?

有那么一会儿,我的脑子像是供血不足似的一阵空白。母亲没有转过身来。她的声音很平静,是我记忆中四十岁前那个不温不火、而不是眼下絮絮叨叨、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母亲。她把滑雪衫贴在脸上,说,你别说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出事的当天我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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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完发从理发店出来,我感觉头上一下子轻了许多,很意外很不真实。每经过一个玻璃橱窗,我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来照一照,陌生和不安让我不禁自问,这颗锃亮的头颅是我的吗?好在天已经真正热了起来,一颗没有毛发的脑袋至少看上去还挺凉快的。

经过龙腾商厦时,一个牌桌上的牌友从我身边走过去后又返回来。他首先把我的头夸了一通,忽然话锋一转,转到了关洋身上。他说你知道吗。关洋那小子脑子彻底坏掉了,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就坐在公安局的刑侦处,要求把他抓起来,口口声声他杀了人,他要交代杀人经过。刑侦处的人都怕了他了,见到他就躲。后来关洋又用极其抒情的笔调和诗一般的词句写了做案经过,寄到公安局各个科室,连局长也收到了一份,但是人家就是不抓他,这下把他给惹急了,于是干脆请人把他反绑了来到公安局。

吃过晚饭,我来到关洋家。看见我,关洋愣了一下,但随即眼睛一亮,拍了一下脑门,兴奋地叫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你,对,你能给我做证的。

关洋家里乱得不象样。几个月不见,他整个人缩水似的瘦了一圈,但猛一看上去,精神却异常充沛,情绪亢奋。不等我坐下,他就转身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根尼龙绳,递给我,说,这就是我杀人的凶器,你认得吗?我从你们家拿的。那天你们让我去买烟,临走前,我在你家卫生间看见这根绳,就顺手装进了口袋,然后我打车回家,用最快的速度把我老婆勒死后,又打车回来接着和你们打牌。

没错,这的确是我们家的尼龙绳。我母亲还曾问起过我见过这根绳没有。

但是公安局那帮饭桶就是不相信我杀了人。他们说杀人的凶器他们在现场已经找到了,是一根鸡肠。可我明明是用这根尼龙绳勒死她的,就这么一套,然后使劲勒,使劲勒,起先她手脚乱抓乱蹬,后来就没劲了,像一摊烂泥似的瘫在了地上。关洋模拟着他老婆垂死挣扎的样子,身体后仰,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伸出的那截布满黄绿色的舌苔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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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在一场声势浩大的全国性的反逃追捕运动中,一过潜逃多年的杀人抢劫惯犯落网了。在他的交代中,审讯人员摸到了一条和关洋老婆的死有关的线索。这个五年里杀了九个人的男人,于今年四月份悄悄回到家乡,祭拜完自己过世的父亲后,他顺便做了几桩案子,也算是给家乡人民留下了点纪念。其中一桩就是谎称煤气公司抄煤气表的,入室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煤气表后,伺机将毫无防备的女主人勒死,然后搜搜刮刮家里值钱的东西,扬长而去。

原刊于《人民文学》2000年 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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