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嘉丽还是个穷学生,沉默,讷言,走路慢吞吞的,她长得既不难看,也不十分漂亮,像校园里的大部分女生一样,她戴着一副厚眼镜。

嘉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美:大,安静,灵活,时常焕发出神采。有一次,一个男生跟她说,你的眼睛里有光。嘉丽说,谁的眼睛里没有光?那个男生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是说……你的脑子里。你的脑子里有光。

嘉丽一阵害羞,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嘉丽平时默默无闻,很少引人注目,她是个平庸的学生,精力既不花在学业上,也不像一般的女生,花在恋爱和穿衣打扮上。整天,她的脑子里会像冒气泡一样地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念头和小想法,那真是光,磷火一样眨着幽深的眼睛;又像是蚊虫的嗡嗡声,飞绕在她的生活里,赶都赶不走。有时候,她像是被这些念头和想法给吓坏了,担心有一天会被它们所驱动,一不小心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来;但有时候,她又像是乐在其中,沉浸在一种无与伦比的激动和快活里。

大学四年,嘉丽生活得还算平静,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而且谢天谢地,她也并未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大学最后一年的那个秋天,嘉丽被分派到邻市的一家中级法院实习。就在这短短的半年见习期内,她爱上了她所在科室的科长,并且和他发生了关系。他姓张,一个三十多岁、精明强干的法官,有家室,是一个八岁男孩的父亲。他的家庭看上去还不坏,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下就压着这一家三口的合影,坐在春天的草坪上,两个中年夫妇带一个孩子,眼睛望到虚空的某个地方,安静而矜持地微笑着。嘉丽难过了很久。

嘉丽就这样不可救药地堕入了一段恋情里,她那么笨拙,沉迷,忧伤,还来不及有恋爱经验,学校里有那么多青春年少的男孩子,可是嘉丽能抵挡住这些男孩子,却抵挡不住这样一个男子。她的办公桌就在他的对面,有时不经意的某个瞬间,两人的眼神会撞到一起,随即分开了。嘉丽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样的沉着,静美,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架着秀郎镜,举止温和,风度翩翩。

一个星期四的下午,天突然下起了雨,办公室的人都出去办案了,只剩下嘉丽一个人,她在翻一张旧报纸,不时地拿手去搂一下肩膀。这时她听到对面有一个声音说,冷吧?

嘉丽并没有吃惊,她大方而镇静地朝他笑笑。他显然刚从酒席上回来,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有雨和酒混杂的气味。他立在办公桌旁摸索一通,拢拢文件,放在桌子上磕磕。有一瞬间,他的眼睛像是瞥过了嘉丽,神情有点呆呆的。他起身去脸盆架旁拿毛巾,走至嘉丽身边时却又站下来,问她一些工作上的事。嘉丽把手肘撑在桌子上,从敞开的嗽叭袖薄毛衣里露出葱管一样青白的手臂。她并没有看他,然而她知道,他的眼睛一定落在她的手臂上,一寸寸的像蚂蚁在爬。

嘉丽放下了手臂,很吃力地摊在桌子上。他上前捏捏她手臂外面的衣袖说,穿得这样少!嘉丽吃了一惊,那完全是他的低吟,像咬着她的耳垂,朝耳膜里轻轻地吐着气。

约会是在两天以后,周日的一个傍晚,他来宿舍找她,手里拿着一摞文件,急匆匆的样子,一路上和同事打着招呼,敷衍了很多话。进门的时候话倒又少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两天不见,他邋遢了许多,胡子拉碴的,一副疲沓相。他告诉她,他睡得不好。嘉丽的身体紧了一下,她明知故问道:怎么啦?

他低了低眼睑,站起来一把搂住了她,嘴唇直拱进她的耳朵里,说了些谁也听不清的糊涂话。

两人都知道,这是一段毫无希望的恋情,况且,嘉丽的日子不多了,再有两个月,她就要回到学校,接受分配。躺在一起的时候,他时常扳着手指算道,还有四十三天……三十二天。越发要发疯的样子。有时候,他也会静下来,认真地打量她,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似的,要把她吸进身体里。他说,嘉丽。

嘉丽应了一声。

他又说,嘉丽。

嘉丽扯扯他的头发,笑道,怎么啦?

他咕哝道,我只是想喊喊你的名字。

嘉丽的眼睛突然一阵发涩。在这一刻,她发现这个男人爱她,当他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当他触碰到她的身体……他爱她。他破例说很多话,跟她掏心窝子:他们单位,谁和谁好,谁和谁不好,他这科长是怎么升上去的,他是苦孩子出身……他妻子是怎么追的他,人人都说她好,可是他恨她!结婚十五年了,不在一起睡觉已经七年了。

他和嘉丽亦很少一起睡觉,因为没有机会。每天朝夕相处,各自的眼角里会带上对方的衣袂,一只手,一缕头发,半张脸,可是没有机会。他像是急了,偶尔会猛一抬头久久地瞪着她,像是攒了一身的力气,全然不顾别人看见与否。嘉丽赶忙低下头,她不敢理会,他疯了。又有一次,他借故走到她身边看一份文件,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文件上指点着,另一只手却摸摸索索塞进她手心里,在里面横冲竖撞的。嘉丽惊恐地看着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身上兀自冒出冷汗。很多年后,嘉丽想,这男人是有点穷凶极恶的。

他不过是想和她睡觉,他繁忙,嘈杂,怯弱,每天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围着:他的上司,同僚,打官司的人,朋友,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只有很少的时间给嘉丽。好不容易偷闲把她带到宾馆里,吃完了饭,就急匆匆地抱住她,把脸藏在她的胸脯里,一刻也不能消停。嘉丽叹了口气,因为她爱他,她得服从他。

嘉丽究竟不知这男女之事有何乐趣可言,她爱他是因为他身上有一些别的,那细微的、很多人都不注意的:他的头发,衣着,安静下来时像黄昏一样的眼神,他的孩子气,喝醉酒时会跟她胡闹,说同事的坏话,把桌子拍得叮咚响。他人前神气活现的样子……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对着她哭了,他说他不如意,很失败……如果他清醒,如果他老婆不呼他回家,嘉丽会了解到他的痛苦,然而他走了。

那天晚上,嘉丽才明白她爱的是这个男人的痛苦,那谁也不知晓的他生命的一部分。有一天下午,两人站在高楼的窗前,他从身后抱住了她,孩子一样把头偎在她的肩上,嘉丽突然一阵哽咽。他不作声,把手罩在她的眼睛上,眼泪掉一滴,他就擦一滴。后来他把她扳过来,愧疚地说,嘉丽,我不能给你什么。

嘉丽含着泪,微笑着,很慢很慢地摇着头。她不需要。这是她生命中最美的一段,她二十二岁,有着枝繁叶茂的正在开放的身体,很多年后,她一定会记得这一段,记得这个男人,因为他曾陪她一起开放过。

嘉丽很穷,她每月靠父母从邮局汇来的生活费过活,下面还有一个正在读大二的弟弟。她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举债供她姐弟俩念大学,因着这一层,嘉丽总是记得。有一年暑假,她跟一个女同学回家住几天,那女同学比她高大许多,她母亲便把女儿从前穿剩的衣服送与嘉丽穿,嘉丽不要。她母亲说,你看,都是旧衣服,也不值什么钱的。

嘉丽顿时泪落。

她不能忘记她的穷,这穷在她心里,比什么都重要。她要时刻提醒自己,吃最简单的食物,穿最朴素的衣服,过有尊严的生活。有时嘉丽亦想,她这一生最爱的是什么?是男人吗?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不是。是她的穷。待她年老的时候,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她能想起的肯定是这一段黑暗的日子,大学四年,她暗无天日。她比谁都敏感,她受过伤害,她耿耿于怀。她恨它,亦爱它,她怕自己在这个字眼里再也跳不出来了。

实习的这段日子,嘉丽跟着科长出入过一些大饭店,他带她去最豪华的歌舞厅,他一掷千金,然而嘉丽知道他用的不是自己的钱;他本人没什么钱,他亦很少送嘉丽礼物,只有一次,他去外地出差,回来的时候给嘉丽捎了一只戒指,嘉丽抵死不要,她穷惯了,她不需要什么戒指,戴在手上很不像;她不甚懂黄金的行情,然而她有一个姨曾买过戒指来着,个头比他的大,做工也精致,据说近千元,嘉丽估量这一只至少也有四五百元,这么一想,更加不能要了。

科长很伤心,他说,嘉丽,我没有别的意思。

嘉丽说,我知道。

他把戒指重新拿出来,给她戴上,嘉丽微笑着把它脱下,他再戴上,她再脱下。他生气了,阴沉着脸坐在一旁不说话。嘉丽觉得抱歉,她爱他,她就不能收他的东西,这不是别的,这是戒指,戒指是钱买的。她不能收钱。

隔了半晌,他才说,嘉丽,我对你是认真的,我不能给你别的,我只有这么点东西……我不知道怎样对你好!

嘉丽最终收下了这只戒指,自此,他再也不敢提礼物的事了。然而衣服总是要送一点的,嘉丽太不修边幅了,一身寒素,有一次他忍不住跟她说,嘉丽,你其实挺好看的。

嘉丽噢了一声笑道:其实!?

他说,你只需稍稍打扮一下。

嘉丽不说话了,这是她的痛处。谁不喜欢打扮?谁天生会跟漂亮衣服过不去?她看着大街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美女……她不看她们,她鄙视她们,恨她们!可不是,这还是钱的问题。

隔了几天,他去百货公司为她挑衣服,又怕她拒绝,便事先跟她打招呼:这次你不能过份!嘉丽意意思思地收下了。她不甚喜欢这些衣服,样式陈旧,颜色过于鲜亮……嘉丽突然怀疑起这衣服的价格,心里一阵紧张。后来,她到底没忍住去百货公司看了,结果让她很伤心,他买的是最低档的衣服,他舍不得钱。——他只送她这一次衣服,她跟他睡了半年,他舍不得钱。

嘉丽重新拿出戒指来,想去金店估一下价,冷笑一声,到底罢了。有什么意思?这不是钱的问题!他不爱她,这才是真的,纵使他在她身上花过一些银两,也是应该的。嫖娼还要付钱呢。她算道,这半年他在她身上花的钱不足一个嫖客的三次嫖资。三次!她几次?嘉丽哭了,她的价位还不及一个娼妓。

嘉丽不能忘记,有一次她跟他说起结婚时,他脸上放出的暗淡难堪的笑容,他软弱地抚着她的头,坚定地说,他……他不能离婚,他得顾忌到自己的仕途。她是个好孩子,理应明白这一点。他老婆纵有千般不是,然而——然而嘉丽迅速地擦掉眼泪,更多的眼泪掉下来。她为自己伤心。没有人会像她那样爱他,视他若生命……他只想跟她睡觉。

临走的那天下午,他们又睡了一次。他送她到火车站,离发车时间尚早,他把行囊寄存了,便带她穿街走巷找到了附近一家小旅馆。嘉丽该永远记得那家肮脏的私人旅馆,踏上屋顶上结满蜘蛛网的摇摇欲坠的楼梯,她的心都灰了。她也奇怪,她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没有志趣,急吼吼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单上有前任房客交媾的遗迹。

嘉丽欲和他说些别的,他看了一下表,笑道,快点,还来得及。嘉丽像发疯似的抱住他,剥了他的衣裳。春天的窗外,突然开出了一枝夹竹桃,嘉丽没有想到,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能看见花,看见夹竹桃。

隔了一会,他像是享受似的叹道,好久没有……这样放荡过了。他说了真话,很有点不好意思,搭讪似的摘下眼镜,撅起嘴吹吹,不待擦就又戴上了。嘉丽觉得自己是隔着很远的距离来打量着这个淫客,她有点不认识他,也再不想见到他。她甚至开始恨这个城市,在这里生活了半年,它弄了她一身脏气。

他看着嘉丽,捧起她的脸,在那极漫长的瞬间,他像是起了感情,长久地沉默着。他的神情单纯,沉郁,镜片上有西窗太阳的光芒。他说,嘉丽,我们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吗?

嘉丽摇摇头。

他说,我会去找你的。

嘉丽听着他的声音,一字一顿的,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一下子抱住她,轻轻地咬着她的耳朵,头发,脖子,手指,衣裳……有一瞬间,嘉丽也迷糊了。她恍惚觉得他们是爱着的,他身体满足了,他知道爱了。现在,嘉丽宁愿相信是自己错了,她冤枉了他。从前,她不懂男人,她太小心眼,她对不住他。男人是最奇怪的物种,他动物凶猛,他不擅长表达……然而他是爱着的。

他像是想起了一件最重要的事,突然从身上摸出三百块钱来,塞到嘉丽的衣兜里,说,拿着,给自己买点东西。

嘉丽一下子被惊醒了,她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她刚跟他睡过觉,他就给她钱!她咧着嘴巴,一点点、细声地哭出来。

他不能理会她的意思,竟慌了,语无伦次地安慰她:这钱……嘉丽,你先拿着,我知道你用得上。一回到学校,你就会忘掉我的——他的声音突然低了,变得软弱,卑贱,说话时有颤音:我对不起你……钱不多——

嘉丽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塞住耳朵,对着他的脸发出了那一天在火车站附近都能听到的尖叫声。

这十年来,嘉丽过得还不错。她留在了她母校所在的城市,先是不停地跳槽、换工作,直到四年前,她和同伴合伙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后来同伴退出,她一个人把事务所撑下来。这两年,事务所的状况明显地好转了,她雇了几个员工,在市中心的黄金地段供了一户写字楼,每天,她开着那辆黑色的“奥迪”,驰骋在通往乡间别墅的马路上……

嘉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她的生活弄得这样……奢华,流于表面化。没错,她有钱,她付得起这个钱。可是,很多有钱人并不都是这样生活的,他们简朴,含蓄,从来不乱花一个子儿。嘉丽不。她明知她的这些钱全是花给她自己看的,坐在五星级酒店的旋转餐厅里,所有人都不认识她。她静静地吃着,一顿午饭花它个六、七百块钱。

嘉丽不快乐。有时她想,为什么钱到了她手里,就突然变得没意义了呢?这些年来,她不就是为这个而活着的吗?可这些年来,她无聊,空虚。她只是个朴实的孩子,自小家教严明;她常会念叨起自己的穷,没有人鄙视她——可是她曾经穷过,这才是真的。有一天晚上,她回到寓所里,突然想起自己这三十年,谈过几个男朋友,最后都走了;她的大学时代,她不能忘记那个叫许嘉丽的学生,她的眼睛里时常闪着光,她的脑子里有很多狂想。

呵,那些稀奇古怪的、就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狂想……现在都走了,一个也不剩了。嘉丽突然一阵丧魂落魄,她想哭。她坐在沙发上,后来滑到地板上,她几乎匍匐在地板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一天中午,嘉丽接到一个电话,她拿起话筒,只听那边“喂”了一声,她就知道他是谁了。十年过去了,纵使他已经死了,变得灰飞烟灭了,她也辨得出他的声音。她只奇怪,他怎么找到她的。这些年来,她做的最为骄傲的一件事,就是成功地摆脱了他。他的那一页翻过去了。

最初的几年,她还不能。她时常想起他,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有时走在上班的路上:清晨的巷口,嘈杂的公交车站牌底下;黄昏时坐在路边的修鞋摊上补鞋子……常常就泪如雨下。很多人看见她在哭,可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为谁哭。她从未给他打过电话。

有一年春节,他把电话打到她父母家里,嘉丽这才想起,当初她给他留过家里的号码。他问她好,又简单地说了些自己的情况,突然叹了一口气道,嘉丽,我想你。

嘉丽一阵怆然,近乎恼恨。她父母就站在一边,狐疑地看着她,她不便说什么,匆匆地挂了电话。后来她叮嘱父母,不要把她的联络方式告诉任何人。她父母或许是忘了,所以隔个一年半载,他总能找到她,很忧伤的声音……嘉丽便想着该换电话了。

最后一次通话是在六年前,嘉丽明确地撒谎,她已经结婚了。那边一阵沉默。隔了很久才问道,还好吗?

嘉丽说,很好。

他不再说什么,从此挂了电话。

嘉丽决定见见张科长,既然他已经来到这个城市。——他是来出差的。刚才他在电话里说,这些年来,他一直不能忘记她,常常想起她。

他是鼓足勇气才打这个电话的。他说,这几年,他总有机会来这里出差,有时走在街上,他希望能在千万人群里碰见她,有一个声音招呼他,有一只手从身后拍拍他。他突然说,嘉丽,你长变了吗?

嘉丽低头想了想说,我老了。

他说,我也老了。

嘉丽抱着话筒,拿圆珠笔的那只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她相信,他是真的老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很残忍,他们都老了。她最年轻的一段是给他的,她竟不留恋!她心一软,又一次撒谎道,我已经离婚了。

那边一阵唏嘘,电话里不便多说什么,便约晚上见。

下午的这四五个时辰,嘉丽准备去美容店做一下头发,精品店里买几件衣服,然后回家休息。她估计今晚和他上床是免不了的,既然他们十年未见,况且她又是离过婚的。总之,上床是一定的,要不,太说不过去了。

下面的这件事情,是嘉丽走到一家旧货商店门口偶尔想起来的。她害羞地推门进去了,肥胖的老板娘大概是第一次迎来这位衣着时髦的顾客,跟在她的后面不免吃吃艾艾的。嘉丽在旧竹筐里挑了几件遭淘汰的学生衫,样式笨重、失去光泽的旧皮鞋,一件松松垮垮的对襟黑线衣,放在身上比试一下,满意地笑了。

现在,她很明确自己想干什么了,她要化妆,变成另一个人,那个十年前的自己:暗淡,自卑,贫困。她将重新变得灰头土脸,默默无闻。呵,没有人会记得她的灰姑娘时代,那像被虫子啃蚀过的微妙的难堪和痛苦,那些羞辱……没有人会记起十年前的她,包括她的父母和弟弟,可是他记得,因为他只有这一段。

嘉丽的内心突然一阵温润,以至于开始颤抖。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次行动中来,她第一次发现,三十年了,没有哪件事会让她如此激动。她飞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看见田野的风扑面而来,这是树叶、麦苗、金黄的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多少年了,她的生活中不再出现这样的颜色了?现在,她看着它们,一路飞驰而过,一路微笑叹息着。

嘉丽倒饬了一个下午,才把自己弄得比较满意。现在,她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自以为是无可挑剔了。镜子里的这个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她戴着一副厚眼镜(这是她从废物箱里找出来的十年前的那只),眼神疑虑、呆滞。她面色苍黄,皮肤干燥,勉为一笑的时候,眼角有鱼尾纹。她的衣服倒是干净利落的,像是经过精心搭配,然而一看就知道是地摊上的便宜货;她分明是要见某位重要的客人,所以破例地涂上口红,像第一次涂口红的人一样,她犹疑,不踏实,所以涂涂擦擦,最后变成一种让人不安的颜色。

总之,这样的一个女人,每天大街上都能看见很多,她平庸,相貌寻常,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底层,她……她是一个穷人。

呵,一个穷人。嘉丽的身体竟一阵簌簌发抖。谁能够知晓一个穷人的痛苦:她的委屈和恼恨,她的消沉,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嘉丽含着泪看着自己,现在,她真的相信一件事情:她变回去了。十年的时空突然倒转,十年的奋斗付之东流。仅仅是两三个小时之前,那个光彩照人的新女性许嘉丽,现在想起来就像一场梦。

嘉丽突然很伤心,她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厅的沙发前,歪在了上面。她打量着这偌大空间里的一切:灯饰,精巧的吧台。巨大的投影电视。楼梯的玻璃踏板。落地窗外一片绿色的草坪,邻居的小孩子和一只狗。一只皮球滚到草坪上,一束阳光跟着它们跑。

她认真地看着这些,仿佛有一天会失去它们;这本属于她的一切,她要把它们全记在心里。

嘉丽就这样走出了家门,一步一回首的,她先是把车开到市区的某个地下停车场。走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街上有夕阳的影子;正是下班高峰,许多人像树叶一样纷至沓来,嘉丽立在路边呆了呆,一时竟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男人从街对面走过来,此人叫李明亮,某证券公司的老总。两年前,因涉及一起证券纠纷和嘉丽有过短暂的接触,后来,嘉丽帮他赢了这场官司,从此便有了些交往。看得出,他对她似乎有点情意,偶尔会打个电话致一声问候,前不久,他还请她喝过一次下午茶,两人暧暧昧昧的,即便谈的仅仅是工作的一些事。

嘉丽没想到,她出门第一天就遇见熟人!现在,他朝她走过来了,他似乎看见她了……嘉丽惊恐地立在路边,根根汗毛直竖。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过身去,发足狂奔,她要避开所有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嘉丽突然听他“咦”了一声,一抬头,他已站到她面前。

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两人都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他不介意地笑笑,说,认错人了。

是的,认错人了。嘉丽的身体一阵发软,她把手搭在电线杆上。他走了。现在她知道,再也不会有人认出她了,她的朋友,亲人……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唾弃她。

现在,她要迫不及待地去见一个人,只有他能认出她,哪怕她老了,丑了,衣衫褴褛,沦为乞丐。——只有他会相信她:只要她站在他面前,哪怕不说一句话,他就知道:她是她。

她犹犹疑疑地去坐一辆公交车(真的,她竟没想起打出租),一路上,她低着头,就像做贼一样,小心谨慎地看着周围的行人,每个人都很匆忙,冷漠地走着路。嘉丽第一次以异样的眼光来看着她周遭的世界:那些西装革履的男子,以及刚从写字楼出来的浓妆淡抹的小姐……若在平时,他们必互相打量一眼,每人心中一杆秤,秤出对方的容貌,身份,地位,年薪……可是今天,任她怎样看,他们绝不回敬她。

嘉丽突然气怯,她远远地站在一边。他们瞧不起她,瞧不起穷人。她心中不由得一阵嫉恨,他们凭什么?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利?这些大公司里的小职员,他们站在公交车站牌底下,旁若无人,气定神闲……她,她感到艳羡。偶尔,她眼睛的余光会偷偷地扫上他们一眼,即便此时,她还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朝心中吐了一口唾沫说:就你们!平时来巴结我的可都是你们的老板!

车来了,她混在人群中,几乎脚不沾地的被送上车去。车厢里有一股汗馊味,这是嘉丽多么熟悉的气味呵,她腾出一只手来,急忙捂住嘴巴,一阵呕吐从胸腔里被送上来。这拥挤在一起的无数张的脸孔,黄色的,紧张的,扭曲的……嘉丽看着它们,热爱它们,这是她过去生活的一部分,而现在,她离它们远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年来,她过着怎样的堕落生活,她背叛了她的贫困,也背叛了她的人群。

她身子前倾,手越过无数的人头,直塞进吊环里;因为激动,她的脸胀得通红;售票员用扬声器一遍遍地喊:上车请买票,下站安华里,上车请买票。嘉丽把身子往人群里钻了钻,不声不响地宣布了她的逃票计划。

是的,她要逃票。一块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一个穷人,它意味着一碗鲜肉小馄饨,三块烧饼,去理发店里剪一次头发;如果能接二连三地逃票,意味着能买一双球鞋,花花绿绿的汗衫和短裤……对她,它意味着一种全新的生活。

嘉丽从未逃过票,现在她站在人群里,一双警惕的耳朵很注意听四周的动静;她把身子稍稍弓着,想想不妥,重新直起腰板来,若无其事地眯缝着眼睛,看车窗外的街景。公共汽车徐徐前行,它拐了个弯,趁这间隙,嘉丽轻轻喘了口气,不由得想:这趟汽车将把她的生活带往哪里呢?

汽车停下了,嘉丽跟着一部分乘客往外走;售票员正在检票,她的头就像拨浪鼓,前门后门,左一下右一下。嘉丽是从后门下的车,连她自己都不防备,就在售票员把头转向前门的那一瞬,她一下子拨开人群,兔子一样窜下车,沿着街巷一路狂奔;很多人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她,嘉丽不在乎,因为她知道,她的黑夜降临了。

嘉丽风尘仆仆地赶到科长下榻的宾馆,已经晚了一个多小时。穿灰制服的服务生站在大堂门口,他稍稍弯下身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为一个行将走下出租车的乘客拉开车门。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奇怪心理,嘉丽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嘉丽一眼;嘉丽讨好地朝他笑笑,正待往里走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相貌堂堂的小伙子,他先是打量她一眼,年轻的脸上有狐疑但克制的神情,他问她去哪里;嘉丽愣了一下,脸刷地涨红了。噢,这里不是她来的地方!她不理他,径自往里走。他突然伸手一拦,挡住了她,平静而冷漠地说,请问你找哪位客人?嘉丽突然被激怒了。她挑了挑眉毛,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你说呢?

他低了低眼睑,双手下垂,训练有素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问什么?嘉丽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大堂里有很多人朝她看过来。一个看上去像大堂经理的先生匆匆赶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嘉丽突然哭了。这一天她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了?经理和服务生耳语了一阵,然后搓搓手陪笑道,对不起小姐,刚才发生了一点误会——

误会?嘉丽一下子炸了,这帮势利的、惟利是图的小人!她指着大堂里来来往往的顾客说,你们为什么不对他们误会?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你们敢吗?我要投诉你们,王八蛋,等着瞧吧,我是律师——她突然噤了声。她在说什么!天哪,她是律师?

人群里有人捂着嘴在笑,嘉丽这才发现她的身边三三两两地站了一些人:饭店的清洁工,前台小姐,几位西装革履的闲客……大家都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还能编出哪些可笑的话来。两个身材威猛的保安一左一右把嘉丽夹在当中,他们早就不耐烦了,不时地朝经理递眼色;如果不是看在这个泼妇说话利索的份上,他们早把她当疯子抓起来了。

嘉丽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性了,她丢不起这个人。今天她是来会见旧情人的,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她忍了忍,哽咽着跟经理说出了科长的名字,在哪个房间。

嘉丽像影子一样,摇摇晃晃地向电梯走去,她把头贴在电梯冰冷的壁板上;在电梯门行将关上的时候,她和目送她的人群敌意地对视着。她恨他们。嘉丽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她的睫毛下面滚落下来,流经鼻凹,淌到嘴里。现在,她明确地知道,她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

科长老了。他打开门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瞬间,嘉丽一阵灰心。她早该知道他老了,有好几次,她甚至把他想像成一个白发老翁,拄着拐杖,佝偻着腰;然而他绝无这样不堪。一个四十六岁的男子,老得很恰当;他皮肤松弛,眼袋下垂,而且也胖了。嘉丽不由得感叹时间不公,造物是件奇怪的事,十年光阴就把一个男人弄成这样子!原来的风流倜傥哪去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西服,把手放在门把上;十年的相思仿佛全集中到那一刻他的凝视里了。他吐了一口气,轻轻唤了声“嘉丽”。

嘉丽有点不好意思,侧着身走进房间里。现在,他就坐在她的对面,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人都不能开口说什么,他们甚至不敢看对方一眼。是啊,十年……什么都毁了:容颜,爱情,生活。嘉丽一阵恍惚,不能相信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年!而她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她摇了摇头,竟什么也想不起了。

他把手从桌子对面伸过来,嘉丽握住了它。他一用力,嘉丽就把头磕在他的手腕上,身子不由自主地侧倾,绕过圆桌,一下子跪在他面前。

他把手插进嘉丽的头发里,一下一下的,一边问,嘉丽,这些年你还好吗?

嘉丽的鼻子突然要发酸,几乎落泪。

他俯下身,把脸贴着嘉丽的头发。他从椅子上滑下来了,抱住了嘉丽。

嘉丽把头藏在他的胸脯里,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气味,这气味从他的V字领的羊毛衫的领口散发出来,嘉丽嗅得出来,这气味在他的身体里,四肢,胸脯,鼻息里,这是衰老的气味,俗称“老人味”的。

一个四十六岁的男子,这气味来得早了些;嘉丽皱了皱眉头,心里一阵厌恶。她迅速看了他一眼,觉得和他上床是件不能忍受的事。

现在,嘉丽开始说话了,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为了消除因激动带来的紧张感,她先做了两次深呼吸。她跟他说,这十年她过得……挺不容易的。她的语调平静而忧伤,像沉浸在一件久远的往事里,很认命。

十年前,她被分配到一家国营企业的法律部门,丈夫是同厂的一个工会干部。那时候,“国企”的效益已经很不好了,两人一商量,决定由他下海开一家花木公司,钱没挣几个,女人倒赚了不少。后来就离婚了。两年前,她所在的工厂也宣布倒闭了,所以她现在是一个无业游民,换句话说,是一个下岗女工。

说到“下岗女工”时,嘉丽顿了一下,她按了按胸脯,她看到她的情绪已经开始飞扬了,不受控制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科长偶尔会打断她,问她一些细节。嘉丽不缺细节,她以她那惯常的、没有表情而呆板的脸对着科长,继续说着她那莫须有的往事。偶尔她会看他一眼,她的眼睛直愣愣的,有时也会眨一眨。

科长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托着腮,神色沉重。他在认真听。他说,嘉丽。

嘉丽应了一声,抬头看他。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嘉丽猜度他的心思: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愿停留太久;两个有外遇的男人,两种结局,他不能把自己逼到一个尴尬的位子上。好在嘉丽对离婚也不甚感兴趣,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愿谈她的前夫,又继续她那穷困潦倒的生活话题了。

嘉丽只对这个感兴趣,一说起穷,她能激动得浑身轻颤,她的眼睛会发出神采,她的呼吸意外地急促,以至于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大声地咳嗽两声。她做过家教,在私人公司当过法律顾问,被人炒过鱿鱼,最困难的日子,她坐不起公交车,手里只剩下三毛钱了,不得不打电话向一个朋友求救……原以为大学四年,她会苦尽甘来,可是谁能想到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能再说下去了。她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她伤了她的心。科长上前搂住她,嗫嚅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隔了很久,他才说,嘉丽,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嘉丽看着这张脸,直到它在她的眼前完整地呈现……她扑在他的肩上,发出了这三十年来最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他领她去楼下找一家小饭店,吃饭的时候,他不太说什么,一个劲地往她碗里挟菜,说,这是猪肝,你多吃点,很补的。

嘉丽简直感激涕零。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像他这样的好人了,他瞧得起她,他爱她。有一瞬间,嘉丽甚至想重新恋爱了。十年前的一切,她准备既往不咎。她恨他是没道理的,纵使他在她身上花过一些银钱,可是哪个恋爱中的男子不在女人身上花银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不该拘这个心,她太小气了。从前,到底因为穷,她见不得钱。上次他在小旅馆塞给她的三百块钱,她一直留着没用,太有纪念意义了,像是她的“卖身钱”。

两人喝了点酒,回到房间来。嘉丽觉得自己是醉了,利索地脱掉毛衣,躺到了床上,拿眼睛看着他。她以为他会奔过来,然而没有。他笃定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把身体沉沉地陷了进去,架着腿在抽烟。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灯影下脸红扑扑的。他突然抬头看了嘉丽一眼,嘉丽一激灵,他幽暗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是意味深长的。隔了一会儿,他掐灭了烟,走到她床边坐下来,搭讪了一些别的事。后来,装做不介意地问,嘉丽,这些年你是靠什么生活的?

嘉丽不防他会问这个,想了想笑道,还能靠什么?打零工,靠朋友的接济,偶尔也借点钱。

他噢了一声笑道,靠朋友的接济?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嘉丽一下子坐起来,认真地看了他半晌,方才笑道,当然是男朋友。

他哈哈笑了两声,表示并不在乎,错错牙齿说,多吗?

嘉丽再是涵养好,也忍不住了。她跳下床来,穿起衣服就要走人。他慌忙拦住她,把她抱紧,说道,嘉丽,你听我解释——

嘉丽推开他,后退几步倚到写字台上。现在,她再也无需伤心了,今天她哭过多少回了?失望过多少次?被多少人欺侮歧视过?一切都过去了。

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跟他说,你不用害怕,我身上没有脏病,但是我没有卫生证明,信不信由你。

他坐在床头,很是发窘,兀自拿手拭拭额角说,嘉丽,你误会了,我只是开开玩笑。

嘉丽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男人,她想啐他。他不是坏人,可是他龌龊,懦弱,无聊。嘉丽说,你有脏病吗?

他吃惊地看着她,摇了摇头。现在,一件事情摆到了他们面前,两个人都心照不宣:这些年来,他以为她在卖淫;今晚她准备向他卖淫。

嘉丽转身向洗手间走去,关上门。卖淫的事是在一瞬间决定的,来得太突然了,脑子有点闷。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这一看,连她自己都大失所望。她看到自己老了,她本来就中等姿色,穿着一身农民工进城的衣服,完全塌相了。十年前,他看中她不过是因为她年轻,现在呢?她这才想起刚才在门口的第一次相见,虽是极力掩饰着,她也看出他的失望之情。

嘉丽反手撑在台面上,一用力,身体坐到了上面。现在,她什么都想起来了。在她痛陈革命家史时,他的奇怪暧昧的神色,把眼睛向上抬一抬,似乎在想些什么。他想的是钱。——想着他应该给她多少钱,才算恰当。

他鄙视她,恨她:十年了,他想像中的许嘉丽是光彩照人的,他愿意看到她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他来看她,或许是念旧情,然而更多的还是找乐子——有几个男人是为了女人的落魄来看她的?他愿意她陪他去公园里走一走,茶馆里坐一坐,说点私密话;如果有可能的话,上床睡一觉那是再好不过了。然而这一天,一切都垮了,她毁了他十年的梦。他最看不上的还是她说话时的下流态度,他为她感到难堪,他感到了惘惘的威胁:她在威逼他拿钱。

隔了很久,嘉丽才回到房间来,两人又闲闲地说了一会话。现在,最让他们难堪的恐怕就是一个钱字,迄今为止,这个字还没拿到桌面上来谈过;这个字就在他们中间,说话的时候它在话的背后,不说话的时候它就说话……它隐隐地在着,到处都是,一触即发。

有一瞬间,嘉丽开始于心不忍,她甚至想掉头走开,回家睡一觉,第二天衣冠楚楚地去上班。呵,这恶梦般的一切让它结束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今天一定是疯了!她为什么要扮成这样,看着人群在她面前出丑,看着自己在人群里出丑……她为什么非要捅破它?

科长咳嗽了一声,开始说话了。他抖了抖嘴唇,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哆嗦了一下。他老实告诉她,他没带多少钱,这几天又花了不少,所以身上所剩无几了。

嘉丽看着他,轻声地问了一句:剩下多少?

他皱了皱眉头,不能掩饰一脸的吃惊,问道:你要多少?

嘉丽说,你说呢?

他说,我不知道。

嘉丽说,你嫖过吗?

他摇了摇头。

嘉丽讥笑了一声,说道,你真是正派人。

他冷冷地看了嘉丽一眼,说,我不喜欢嫖。

嘉丽说,是啊,嫖要花钱的,而你舍不得花钱。

他一下子愤怒了,把一张贴青的脸堵到嘉丽的脸上看了很久,说道,可是我在你身上花过钱,你别忘了——他用力地扬了两下手:我不欠你的。

嘉丽不说话,自顾自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夜深了,窗外的市声渐渐地熄去,偶能听见路边卖馄蚀的一声清扬的吆喝,余音缥缈,也渐渐地熄去。

半夜里,他爬到她的床上来,黑暗里嘉丽只是睁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混沌,她觉得自己太累了,所以又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嘉丽一宿未眠,只装做假寐。他撞上门的那一瞬间,嘉丽起身查看他是否留下了钱,然而没有。嘉丽也没去追,大概他以为这一趟不值得付钱吧?或是他一生中最羞耻的经验?

现在,嘉丽一个人在街道上走着,天渐渐亮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嘉丽裹紧她那身破衣烂衫,像狗一样抖了抖身体。她上了一座天桥,早起的乞丐披着一件破风衣,蹲在天桥的栏杆旁等候客人,他冷漠地看了嘉丽一眼,耸耸鼻子,像是对她不感兴趣的样子,又低头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嘉丽扶着栏杆站着,天桥底下已是车来人往,她出神地看着它们,把身子垂下去,只是看着他们。

完成于2003/2/27

刊于2003年5期《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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