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剧变以来,东欧_的多元政治格局逐渐形成。在这“多元”中左派是重要的一员,广义社会主义,或者说是批判资本主义、批判“市民社会”、“工业文明”或“现代性”的各种社会批判思潮并未退出历史舞台。19世纪以来的左派政治传统仍有很大影响,但与剧变前相比,整个左派运动已发生了质的变化,甚至与二战前共产党未执政时相比,也已大不相同了。

如果说在战前东欧(包括十月革命前的俄国),左派阵营基本上由社会党人、共产党人与左派农民运动(如俄国的社会革命党与保加利亚农民联盟等民粹主义组织)三种力量组成,那么这三种力量当时都是学理深厚的思想与社会基础广泛的政治运动。社会党与共产党自不待言,左派农民运动中也出现了像俄国的切尔诺夫与保加利亚的斯坦鲍利斯基这样的大思想家与政治家,社会革命党与农民联盟都曾在俄、保成为最大政党或执政党。而在目前的东欧左派中,左派农民运动已经无足轻重,像俄国农业党、保加利亚农民联盟与波兰农民党不过是左派阵营中的小角色。而剧变前意义上的共产党在东欧基本不存在,在俄罗斯和独联体各国力量也很小。社会党与较多地保留了原共产党传统的所谓极左派是今日东欧左派的两大基本力量。从传统上看它们大体上是战前社会党与共产党在今天的继承者,但与过去相比不但力量有消长,更重要的是性质也有变化。除了俄共在一定程度上既是政治运动也代表一支理论思潮外,当前东欧的社会党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没有思想的运动”,而极左派已成为“没有运动的思想”。

就各个社会党而言,如今它们在绝大多数东欧国家都是左翼的主要力量,在社会上与议会中有强大影响,如果不是执政党或第一大党,也往往是各国组织最为健全的政党。作为政治运动它们无疑十分活跃。但今日东欧无论新旧社会党的思想面貌都已变得十分模糊,不仅与战前社会党相比是如此,与今日西方社会党相比也更加“非意识形态化”,就社会基础而言,对社会党的支持如今主要不是源于对未来社会的理想与信念,而是源于对现实转轨进程的不满与进程中的利益分化。早期社会主义运动中那种出身上层却具有救赎意识、不为功利而纯为追求理想主义的“贵族革命家现象”在今日的东欧社会党中很难看到。就政治操作而言,如今的东欧社会党在野时以竞选为中心任务,在朝时则忙于政府事务与协调执政联盟应付反对党,很少有暇去考虑什么思想理论问题。“党需要选票,而人民需要选一个党”。波兰《论坛报》的这句话反映了东欧社会党如今的基本生存状态。奉行组织多元化原则的社会党承认党内有派、内部争论普遍存在,有的已经导致了分裂(如保加利亚社会党)。但这些争论大都围绕政治斗争策略及具体人事进行,很少进行理论探讨。几年来东欧社会党内较有理论色彩的论战要算波兰社会民主党内重新上台前的“纲领之争”最重要。在此次争论中,党主席(后当选总统并退党,但仍是该党的象征性人物)克瓦希涅夫斯基表示赞成私有制,主张建设“有人性的资本主义”,而总书记米莱尔则认为“波兰的未来与民主社会主义相联系”。争论并未导致统一思想,但此后的执政时期,该党强调的实际上是“有人性的资本主义”而非“民主社会主义”。

显然,这种状态下的社会党尽管作为运动仍十分强大,但作为思潮则十分贫乏。各党的纲领提法大都照搬社会党国际,甚至比国际纲领更含糊。可以说它们固然抛弃了共产主义,但对社会民主主义思想也很少有发展。

较多地保留了原共产党色彩的“极左派”则相反,在东欧各国,这类政党作为政治运动大多社会基础狭小,队伍年龄较为老化。一些党(如罗马尼亚社劳党、波兰共盟——无产阶级等)参加社会党为首的左派联盟进入议会,罗马尼亚社劳党还一度参加执政联盟成为参政党,但它们在议会与政府中的影响都很小,基本上不负治国之责。还有些党(如前南地区的共盟——维护南斯拉夫运动等)未能进入议会,另一方面这些党从事议会外活动或街头活动的能力也有限。因此总的来看,无论在“左派复兴”时期还是在非左派政府下,它们的政治运动都很弱小。

但也正是因为他们不负治国之责,很少卷入事务性工作,在野的政治活动也不多,相对而言不那么着重策略研究,因此可以多谈“主义”,少谈“问题”,在思想理论建设上比社会党要活跃得多。另外还有些剧变前的思想理论界人士,剧变后未加入新的党派,基本上脱离了政治活动而成为纯粹理论研究者活动于知识界,这些人就思想倾向而言也多数近于“极左派”而远离社会党,他们的思想探索也可以归入这一支。可以说,他们对政治上的“左派复兴”贡献不大,但对东欧思想界的“新社会主义”建设则厥功甚伟。

文章来源:秦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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