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克松图书馆中,有一组与尼克松交往甚密的“世界领袖”的塑像,其中赫然有毛泽东和周恩来的塑像。陈凯等华裔人士联名抗议,尼克松图书馆馆长纳夫塔利回信说,他从担任馆长的第一天开始,就对毛泽东铜像感到“不舒服”。他向相关人员询问为何尼克松希望在图书馆中设置毛的铜像时,得到的回答是——“尼克松并不了解毛泽东的残暴”。后来,图书馆的管理方在毛泽东塑像旁边立了一个牌子,标注说:“在毛泽东统治中国期间,造成数千万中国人非正常死亡。”后来,又将这个牌子换成一种中性的说法:“对于毛泽东的功过,美国政府不予评价。”

毛泽东与希特勒、斯大林并称为二十世纪三大独裁者,而毛泽东残杀民众数量之多,让希特勒、斯大林亦望尘莫及。在西方,没有哪个政治家会以“我是希特勒的朋友”或“我是斯大林的朋友”自居,罗斯福图书馆中不会出现希特勒和斯大林的塑像。但是,尼克松和基辛格们却毫不脸红地以“我是毛泽东的朋友”为荣。二零一二年年初,基辛格的新著《论中国》问世,《华盛顿邮报》发表评论,居然刊登了基辛格与毛泽东及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几代独裁者的多幅合影。

晚年的尼克松长期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之外。因水门事件黯然下台之后,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民调都显示尼克松是二十世纪历届美国过总统中名望最低者。然而,尼克松在去世前依然坚称开启美国与中国的关系大门,乃是他从事公职生涯以来的巅峰创举。他认为,中美关系的改善不仅遏制苏联力量的扩张,同时还缔造了亚洲、甚至全世界的稳定与和平。事实真的如此吗?加拿大出身的历史学家和国际关系学者玛格蕾特?麦克米兰以大量档案、访问与口述资料为底本,撰写成《只争朝夕:当尼克松遇上毛泽东》一书,不但深入关键角色的性格,提供双方讨价还价的过程,还以慢镜头重播尼克松访华这件促成当年国际情势剧变的重大事件。这本书提出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疑问:与魔鬼能做一笔多大的生意?

美国外交的两极: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

美国学者沃尔特·拉塞尔·米德在《美国外交政策及其如何影响了世界》一书中指出,几个世纪以来,美国人形成了四种看待外交政策的基本方式。汉密尔顿主义者认为,国家政府与大企业之间的强大联盟是国内稳定和国外有效行动的关键,他们长期关注如何以有利的条件融入全球经济之中。威尔逊主义者认为,美国负有向全世界传播美国民主和社会价值观的使命,并进而创建尊重法治的和平的国际秩序。杰斐逊主义者认为,美国外交政策应当多关心国内安全,不应卷入没有必要的海外同盟关系。杰克逊主义者则认为,美国政府在外交和国内政策方面最重要的目标,应该是美国人民的物质安全和经济富足。

冷战使得美国的外交政策出现了两极化的演变,即现实主义者与理想主义者的分歧。现实主义者包括所有的杰克逊主义者及许多汉密尔顿主义者,以及少数威尔逊主义者,他们支持一种积极甚至进攻性的不受限制的方法,主张用必要的军事力量、情报手段以及与不友好国家结盟,来对付苏联的狂妄。理想主义者包括许多威尔逊主义者和所有的杰斐逊主义者,他们对冷战采取一种更为高尚的方法,旨在为世界上其他国家树立一个更好、更有力的榜样,从而击败苏联。

尼克松和基辛格都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他们不关心价值、道德和伦理议题,眼中只有权力,权力就是一切。为满足个人的权力欲望,“善变”是其本能。正如美国历史学家德瑞克?李波厄特在《五十年伤痕:美国的冷战历史观与世界》一书中用讽刺的口吻所评论的那样:“尼克松是对杜鲁门和艾奇逊‘丢失’中国提出最严厉批评的人之一,他敦促美国政府给麦克阿瑟复职,对中国大陆进行轰炸,现在这位超级的、可能的现实主义者却称赞毛泽东是本世纪的伟人之一。”尼克松未必多么尊敬和爱戴毛泽东,但能利用缠绵于病榻之上的毛泽东成就其不朽之功业,即便毛泽东是独夫和屠夫,他也顾不上许多了。

而基辛格不仅是赤裸裸的现实主义者,更是钟情于地缘政治或势力均衡的原则。他最崇拜的是梅特涅、俾斯麦等操作现实政治的欧洲旧式人物,他在哈佛读书时的论文便明确指出:“他们的目标是稳定,不是完美,而权力均衡乃是以史为鉴的古老明训。”然而,这正是深受清教徒传统浸染的美国开国之父华盛顿最为深恶痛绝的流氓思维。难怪基辛格数年来不断抱怨说:“这类政治人物通常不为国人所尊重,因为他们的政策往往需要与其他强权妥协,或违背一个国家的最崇高原则,而这通常很难赢得国内的支持。”多年来,基辛格以“中国通”自居,穿梭于中美两国之间捞取个人利益,甚至在薄熙来垮台前专程赴重庆为其打气。可惜,这一次,这个精明的赌徒下错了注,虽不至一败涂地,却也灰头土脸、颜面无光。

毛泽东、尼克松、周恩来、基辛格的“麻将桌”

毛泽东、尼克松、周恩来、基辛格四个人刚好凑成一桌麻将。这个局面的形成缺一不可。《只争朝夕》一书分别为这四个人设立专章论述,在马基雅维利式的“权术大师”的意义上,这四个人还真是一丘之貉。毛泽东的事业离不开周恩来,毛对周恩威并施,两人合作多年却从未建立私人情谊;同样,尼克松的事业离不开基辛格,尼克松认为他在榨取基辛格的能力,而基辛格则认为他在操纵尼克松的思维,这两人一旦跌出权力中心顿时变得冷若冰霜。

最为精彩的场面则是毛泽东与尼克松破冰般的会面,周恩来和基辛格陪同在侧,充当被调侃的对象。毛老谋深算,开门见山便说:“我们今天吹的问题限于在哲学方面。”尼克松则以恭维毛开场:“我们读了主席的诗词和讲话,我知道主席是一位思想深刻的哲学家。”毛指着基辛格说:“他是博士,今天主讲是他。”基辛格回答说:“我过去在哈佛大学教书时,指定我的学生要读主席的文选。”毛说:“我的那些东西算不了什么。”尼克松说:“主席的著作感动了全国,改变了世界。”毛说:“没有改变世界,只改变了北京附近的几个地方。”尼克松表示,他懂得“只争朝夕”。毛指着基辛格说:“‘只争朝夕’就是他。”重病之后正在康复中的毛,说话困难,说起话来粗涩、猝然。谈到一半,毛突然伸出手来,握起尼克松的手约一分钟。尼克松满心愉快,在日记里写道:“这是动人的时刻。”

中国学者史云、李丹慧在《难以继续的“继续革命”:从批林到批邓》一书中提供了更有趣的背景材料:这场会面,原定只是礼节性的十五分钟,实际却按照毛的意思延长到一个小时五分钟。会谈一结束,毛便瘫软在沙发上,整整三十分钟不能动弹,随后即卧床休息。这次会见的官方报道中没有出现“神采奕奕”、“身体非常健康”一类的用词。根据中美事先的意向,毛还准备会见尼克松一次,毛自己也有这个强烈欲望,但终究因为身体状况而取消。

这场会面最大的赢家不是尼克松,而是毛泽东。林彪事件之后,“文革”难以为继,苏联大兵压境,毛泽东众叛亲离,内外交困。美国抛出的橄榄枝,成了毛最后的救命稻草。对于尼克松大肆吹嘘的成功,德瑞克?李波厄特《五十年伤痕:美国的冷战历史观与世界》一书中不无鄙夷地指出:“在两个主要敌人中选择加强较弱一方的力量很难说是什么杰作”。尼克松将恢复邦交看作是扩大和平的迹象,而忽视了它的主要方面:北京对克里姆林宫的复仇怀有深刻和合理的恐惧。

即便是基本肯定中美关系走向正常化趋势的玛格蕾特?麦克米兰也不禁发出追问:“美国的表现是否渴望过了头,是否让步太多。在不清楚能否见到毛泽东,上海公报能否底定之前,尼克松该不该贸然先造访中国?美国人该不该私下奉送这么多有关苏联的秘密资料,这会不会给人一种美国急于求成、联中制苏的印象?……美国人无意之间不仅让中国领导阶层感到放心,或许还加深了中国人的传统世界观,亦即中国是世界的中心。基辛格有必要这么谦恭,有时甚至近乎逢迎谄媚吗?”

毛的中国:是东方天堂,还是人间炼狱?

随同尼克松访华的美国国务院官员何志立,二战前夕在北京生活过,在记忆中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城市,他对眼前的变化大感震惊:“当我从汽车窗帘的缝中窥视北京,感觉它几乎就像是一座鬼城。街上行人稀稀疏疏,他们动作迟缓,表情僵硬,仿佛‘文化大革命’让他们经历了某种战斗后的疲惫。”从一九六六到七六年,有三百万中国人死于“文革”浩劫。这还不包括中国官方自己承认,遭到兽行虐待的数百万受难者。有位意大利精神科医师,在尼克森成行不久之前到中国访问,他对四处可见脸部肌肉抽搐的人,大表震惊。

玛格蕾特·麦克米兰写道:“一九七二年的美国访客对于这人间炼狱所知不多。中方东道主个个表现彬彬有礼,让远来的访客有宾至如归之感,但就是不愿触及敏感话题。”中国虽然面临严重的经济困难,却“竭天朝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周恩来亲自落实在美国客人下榻的房间内放置的点心和水果的种类,友谊宾馆房间内马桶的木质盖子也被油漆一新,可惜崭新的油漆让不少美国客人的屁股产生了严重的皮肤过敏。

在上千人出席的盛大国宴上,精美的菜肴让客人目瞪口呆,没有人相信这个国家物资匮乏。尼克松作了热情洋溢的祝酒辞,他说,他们的目标是“缔造一个和平、正义的世界架构,让人人都能同样有尊严地站在一起”。而残酷的“文革”正在折磨中国人民,武器弹药也源源不断地向南运往河内杀害越南人民和美国士兵。尼克松引述毛的话:“毛主席曾经写过,‘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以舞台总监般的自信向不在场的毛致敬,也向周恩来等高级官员敬酒。白宫幕僚长霍德曼说:“这实在太壮观了。”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感觉。尼克松刻意拉拢并邀请同行的威廉?巴克莱——美国保守派的领袖,《国家评论》杂志的创办人——毫不客气地评论说:“那种感觉好像就是,纽伦堡大审判的时候,检察官萧克罗斯爵士从自己的席位上起身走下来,热烈拥抱戈林、戈培尔、邓尼茨、赫斯等纳粹元凶,乞求他们加入打造美好世界的行列。”此行之后,威廉?巴克莱彻底放弃了尼克松,转而支持真正反共的保守派政治家里根。

毛泽东统治的中国,不是东方天堂,而是人间地狱。正如玛格蕾特?麦克米兰所说,尼克松与基辛格会晤的那个毛泽东,虽不是天生的冷酷暴君,但漫无限制的权力早就他成为一个专制独裁者。不管是内政或外交,只要毛有心为之,他就垄断了中国的所有决策能力。毛即使病入膏肓,依然是左右中美关系变化的最终决断者。而与毛泽东这个魔鬼共舞的尼克松,本身也是一个极度自恋的小人,参拜毛泽东与水门事件之间有着草蛇灰线般的联系。对美国立国精神的践踏与败坏,终于让他声名狼藉。尼克松图书馆中的毛像,则将这一段丑陋的历史定格下来,让世人长久地警醒。

文章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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