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雁塔 2019-04-22

近年来,笔者曾几次赴拉美几个国家开会、考察和旅行。今年二月第四次拉美行后,感觉有些几次拉美之旅积累的所见所思值得记下来,下面就是其一:

印加遗迹何处寻?

今天的基多市区在皮钦查火山东麓的高盆地中南北延伸达50公里,东西宽却通常只有几公里,是个狭长的带状城市。大体而言,北边是新城,南部是老城。虽然实际上,今天扩展很快的城区北边早已越过所谓的新城,南边更越过了当年的老城。按英国作家詹姆斯·斯丘达穆尔在他那本国际文学界以基多为场景的最著名小说《失忆诊所》的说法:

“基多其实是一分为二的两座城市:新城和旧城地处一条南北纵向陕长山谷的两端。北端是一堆乏善可陈、杂乱无章的水泥盒子和玻璃:公寓单位、购物中心和办公大楼。这里地属商业区,是一座有着德国牧羊犬、草地洒水器和空调设备的城市……(在那里)如果你拿着一只双筒望远镜,极目远眺,顺着城市的弧形边缘到西南角,隐没在远程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那里隐约可见旧城的白墙、破烂的教堂和狭窄的街道。”

这位现代文学家的说法有点煞风景。在我这个历史学者看来,新城的社会变迁引人注目,老城的历史风云更令人神往。基多虽有四季如春的气候和壮丽的赤道雪山,但她最出名的并不是自然景观。联合国给她的定位也不是世界自然遗产,而是文化遗产。

与如今一提起古印加帝国人们就说库斯科与马丘比丘不同,1970年代后两者都还没有向联合国“申遗”成功,基多就已经成为联合国“封遗”的第一个印加起源的拉美古城了。虽然当时封遗的最主要理由不是印加古迹而是拉美乃至西半球最丰富的殖民古迹,但“前哥伦布时代”土著遗产也是理由之一。

今天的基多老城的确有着新大陆规模最大的殖民早期历史中心。圣弗朗西斯科大教堂、都会大教堂、耶稣会大教堂、圣多明各教堂这些斯丘达穆尔口中的“破烂教堂”,其实都是古色古香、美轮美奂的巴洛克艺术珍品。

基多都会大教堂前

而独立广场、圣多明各广场上有厄瓜多尔独立时期的许多纪念建筑,如克隆得勒宫、苏克雷纪念碑、军事博物馆(苏克雷故居)等。它们不仅是近代厄瓜多尔历史的见证,而且此刻也是这个国家政治变革的中枢。就在我们来到这里前一个多月,独立广场上刚刚发生了推翻古铁雷斯政权的“暴徒革命”,此时余波尚未平息,广场上仍然有静坐抗议的人群。

但是封遗时提到的“前哥伦布时代”的古城在哪里?我们却没有找到。老城里土著文化的痕迹虽然随处可见,例如大教堂里带有古印第安太阳神崇拜遗风的“阳光圣母”、“阳光基督”像、一些建筑的古老的墙基、工艺品和建筑装饰上的印加元素等等。然而真正的印加帝国建筑,哪怕是断垣残壁的废墟,在今天的基多老城却看不到。

基多老城南部的著名景点面包山,如今以世界最大铸铝塑像“基多圣母”引人入胜。此山位于市区中间,海拔刚好三千,山顶的“基多圣母”长着天使的双翅,有着类似土著人的容貌,与众不同的造型十分独特。塑像连同基座塔构成老城的制高点,在那里无论俯瞰“历史中心”城区,7还是远眺周边的三大雪火山,都是绝佳胜景。

但是,西班牙征服时的作者说这座山头那时矗立着印加帝国的太阳神庙,这神庙如今却在哪里呢?圣母塔下不远处有个圆形石砌古建筑,有资料说这就是印加人的太阳祭坛。但是后来又有考古专家论证,说它其实是西班牙人征服初期在面包山上修建的防御工事的组成部分。当然,所谓征服初期也就是我国的明朝,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明朝的砖石地面建筑留存至今的也算重要古迹了,但毕竟还不是印加帝国的吧。

后来知道,今天厄瓜多尔境内大型的印加帝国地面古迹,以南方古城昆卡附近的印加皮尔卡废墟最为有名。基多城内这样的印加古迹已经没有了。那都是印加末期大规模战乱的结果,尤其是“卢米尼亚维毁灭基多”的结果。

从“血湖”之役到印加版之“靖难”

西班牙征服时侵略者对印加遗产的破坏,是今天历史叙事中被反复强调的。这的确是历史事实,我们后面也会述及。

但是征服前土著帝国的血腥屠杀和大规模战乱,尽管对于专业学术圈并不陌生,但公共历史叙事却鲜有提及。而缺了这漫长的一页,拉美历史就很不完整。

事实上,拉美古老的许多原生态文明,如奥尔梅克、特奥蒂华坎、玛雅、萨波特克、托尔特克等,都在西班牙人到来前已经荒颓乃至消失。其中有的是因为天灾,有的是因为人祸。

西班牙人来到新大陆后面对的,主要是中美洲的阿兹特克、南美洲的印加两大帝国。而这两大帝国在欧洲人到来前的历史其实都不算长,成为大帝国的时间更短,帝国扩张的兼并战争和内部争斗,更是直到欧洲人登陆时还在进行。印加帝国征服今天厄瓜多尔地区的“血湖”之役是如此,印加的基多王子阿塔瓦尔帕从他的同父异母哥哥瓦斯卡尔手中抢夺皇位的“印加内战”就更是这样。

考察这场内战,常令我想起明王朝初年那场血腥的“南北战争”——中国史称“靖难之役”。时代相隔不远(都在中国的明朝时期),东西两半球的专制帝制下“不约而同”地发生两桩残酷而惨烈的大规模内战,朱棣和阿塔瓦尔帕,完全不相干的两人干了高度类似的两件事:都是北方的宗室藩王起兵南下,攻灭南方朝廷的正统皇帝,从至亲骨肉手中抢夺皇位。兵燹战祸之外,再加上对失败者、己方的反对者、不顺从乃至顺从太晚者的灭绝人性的大屠杀。主要不同者仅仅是:大明帝国是叔侄骨肉相残,印加帝国则是兄弟箕豆相煎。

说起来,南美的土著文明也是历史悠久,但作为一个皇权大国而被人盛夸的印加帝国,其历史实际还不到百年。“印加”其实是克丘亚语“王族”的意思,王族中的最高专制者称“萨帕. 印加”(“大王”或“皇帝”),这都不是国家的名称。

印加人自己把这个国家称为塔万廷苏尤,塔万廷就是“四”,苏尤为方向之意,塔万廷苏尤即威震“四方”的大国。后人所谓的印加帝国,就是指这个统治“四方”的帝国。它是在1438-1525年间由帕查库蒂克、图帕克·尤潘基和瓦伊纳·卡帕克三代帝王不断征伐而建立起来的。

在此之前,约在公元1200年前后崛起的印加王只统治库斯科(今秘鲁东南部安第斯山区城市)附近地区,一般称为库斯科王国,这时它还不是那个威震“四方”的国家,塔万廷苏尤之名也尚未产生。

经过帕查库蒂克等三代印加王的征讨,到瓦伊纳·卡帕克时领土已经扩张到南至今智利中部、北至今哥伦比亚南部的广大地域。其中基图(即基多)王国是最重要的征服成果。

这一征服过程本身已经相当血腥。今天基多以北的伊瓦拉城郊有个“血湖”(音译亚瓦科查湖),据说就是印加军征服此地时对当地卡兰基人诸部落实行大屠杀的场所。当时印加军屠杀了所有12岁以上的卡兰基男人并将尸体投入湖中,使湖水变成了血红色。

当地考古也发掘出大量乱葬坑,有史家估计被杀的多达2至5万人。我在因巴布拉省考察时也去过这个湖。今天这里是个有点名气的风景区,当时东道主也是请我们来观景的。回来后一查资料,才发现这个湖还有如此血腥的历史。

亚瓦科查湖留影,当时还不知道这里是曾经的”血湖”

这个基图王国在印加征服区中人口最多也最富饶,被征服后即成为帝国的北方重镇。而且如前所述,基多的气候也比高寒的南方(不要忘记这里是南半球,越往南越冷)都城库斯科更宜人。于是印加王瓦伊纳·卡帕克乐不思蜀,在此长期留驻,还把被征服王国的公主和贵族少女纳为妃妾,先后生下了后来的印加末王阿塔瓦尔帕和他的弟弟、后来的基多毁灭者卢米尼亚维。

1525年,印加王瓦伊纳·卡帕克在基多患天花病逝,印加首都库斯科城的贵族和朝廷众臣拥立他的嫡子瓦斯卡尔继位为印加王。而身在基多的阿塔瓦尔帕,这时已经是个野心勃勃的青年。按印加传统,他这个被征服部族妃妾所生的庶子是不能做王储的,但他继承了父王率领在北方镇守边塞的印加军主力,实力雄厚犹如明朝的“塞王”燕藩。

新印加王瓦斯卡尔对这个手握重兵的异母弟弟,就像朱允炆对朱棣一样不放心,于是下旨招他回京,也是“削藩”之意吧。阿塔瓦尔帕起初伪装恭顺,以朝见新君为名,于1529年率军南下,中途突然发难,向库斯科全力发动进攻。

瓦斯卡尔仓促出兵镇压,初时也胜过一两次,后来却越打越被动。据同时代西班牙史家迭戈·费尔南德斯从瓦斯卡尔家人那里得知的数字,这场内战双方的战死者“至少有十五万多”人。

“南北战争”打到1532年,瓦斯卡尔兵败被俘,成了印加的“建文帝”——但比起一说自焚、一说不知所踪的建文帝,瓦斯卡尔的遭遇就要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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