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07

 

这是大昭寺的正面。(摄影:泽仁多吉)

(续上)化名为久吉的六十多岁妇人是木如居委会的居民,其实是我父亲的表妹,如今居住在尼泊尔和印度两地。2003年在我对她的采访中,她回忆说:

“有一天居委会通知我们,第二天一早,所有人要穿上盛装去开会,要带上锄头、十字镐和背兜,家里一个人也不准留下,也不准请假,谁要是不去的话就取消户口和粮卡。于是我们早早地都去了,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居委会挨家挨户地点人数,看人来齐没有,然后开会,宣布要‘破四旧’。然后让所有人排队出发。”

“那么到哪里去呢?原来是把一部分人带到赤巴拉康,一部分人带到居麦,一部分人带到希珠拉康。赤巴拉康在小昭寺的隔壁,是一个佛殿;希珠拉康是吉崩岗附近的一个小佛殿;居麦是下密宗学院,又叫木如寺。它们都是属于木如居委会的。居委会的红卫兵和积极分子冲在最前面,把两个佛殿和居麦都给砸了,我们这些人就把砸碎了的佛像装在背兜里,去倒在路上和街道上。把经书也一张张地撒在马路上。居委会就是这样安排的,我也是其中背着背兜倒佛像的人。不去是不行的,不但会挨骂,而且还会受到更严重的处罚,那就是取消户口和粮卡。所以全部人都去了,没有一个人胆敢不去,很多人都是出于恐惧不得不去这样做的。除了那些积极分子以外,没有一个人愿意这么做。”

“吉崩岗居委会的任务是砸小昭寺。小昭寺里供奉的觉仁波切(释迦牟尼佛像)是当年尼泊尔公主带来的,金属做的,不像其他佛像是泥塑的,砸烂以后可以倒在路上,所以就被锯成了两半,扔在拉萨的一个仓库里。文革结束后竟然在北京发现了上半身,班钦仁波切(十世班禅喇嘛)派人送回拉萨,跟下半身重新拼凑在一起,又供奉在小昭寺里面了。”

“心里面害怕得很。每次去扔佛像的时候,每次踩着经书和佛像走路的时候,心里面的那个害怕啊,实在是说不出来。但是没有办法呀。天哪,那时候还把夹经书的木板拿去盖厕所。那木板上面还刻的有经文。贡觉松(向三宝祈祷)!在上面拉屎撒尿,罪孽太大了啊。……人们都害怕去那里解手,可是不去的话,居委会的干部要骂。当时这些都是居委会安排的。”

由此看来,在“破四旧”的风潮中,各居委会扮演的是贯彻、组织和实施的角色。可是,如果没有来自上级,甚至上级的上级的指示和安排,各居委会敢于擅自主张吗?正如一位居委会的干部所说:“居委会这么做也是城关区安排的,城关区的上面是拉萨市,拉萨市的上面是自治区……”。当然学校所起的作用也很大,曾经深受毛泽东喜爱的红卫兵正是出自中学和大学,学生红卫兵因而具有某种神圣的地位,不论怎么做也是“造反有理”。

另外,很多人还补充说,在砸寺院的运动中,最早确实是学生红卫兵或居民中的积极分子很踊跃,后来则经常逼迫寺院的僧侣去拆寺砸庙,这是因为“你们自己塑的‘牛鬼蛇神’你们自己去砸”。几乎每个人都说虽然心里并不情愿,但不服从是不可能的,不然就会挨斗甚至进监狱,那种气氛实在是可怕极了。

必须肯定的是,那大权在手的始作俑者,或远在北京的天安门城楼化身为向全国人民挥手致意的毛泽东;或近在咫尺,化身为执掌西藏军政的第一把手张国华;或者城关区的某某书记、居委会的某某主任等等。但我们同样能够肯定的是,无论自觉与否,无论盲从与否,无论被迫与否,尽管那些参与者们终究都是被蛊惑、被操纵、被利用的工具,但也有很多本地人。而这些人里面,既有学生红卫兵,也有居民红卫兵、工人红卫兵、农民红卫兵、牧民红卫兵,还有普通老百姓,即所谓的一般群众,这应该是确曾有过的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里面有多少人是因为在充满美好许诺的新思想的鼓动下,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投入到渴望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变革之中?又有多少人是因为在极权统治所制造的红色恐怖气氛的威慑下,并不心甘情愿地卷入到来势汹猛的、欲要颠覆一切的潮流之中?这二者,到底是非此即彼,还是兼而有之?

有必要仔细研究我父亲拍摄的那些砸寺院的照片。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大昭寺的顶上,与西藏宗教截然不同的异类或者说异教符号—毛泽东的画像、五星红旗—占据了原本所竖立的以“祥麟法轮”为佛教象征的位置,显示了千百年来在西藏大地上从未有过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现象。而这一切,其实是由原本属于这一块土地上的子民,那些已经脱下藏袍、扔掉念珠和转经筒而换上军便服、臂戴“红卫兵”袖章、手拿红缨枪的年轻藏人,以一种与其祖祖辈辈同样强烈的宗教感情去实践的。当他们把毛泽东的画像抬上旧日宗教的殿堂,是否意味着在他们的心里,毛正是一位威力无比的新神?

所以,在照片上,大昭寺门前数不清的云集于此的人们,在这一时刻被定格为这样一群仰望者。但在过去,在同一个地方聚拢的,却是无数虔诚地匍伏在地的信徒。在事隔几十年后的今天,也同样聚拢着众多的磕着等身长头的信徒,这里面有多少相同,又有多少根本上的不同?在这些男男女女都穿着千篇一律的彼时流行全中国的军便服的人群中,唯一一个面目清晰的男人,以这样的服装以及统一的发式让人无法辨认得出他是藏人还是汉人,但这种辨别已毫无必要,因为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相当一部分藏人与中国各地的汉人以及其他民族一样,都有了相同的信仰,他们堪称真诚而畏惧的心中都有了同一个神:毛泽东。

——这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会如此呢?难道是因为突然之间发生的剧变,使得改天换地,新桃换旧符,新神替代了旧神?对于藏人来说,抛弃自己的神灵应该不会是他们自己所希望的,而是自从一九五零年,尤其是一九五九年以来的事实,证明了外来的全新的神灵之强大,足以将本土的、古旧的神灵打败。他们可以说是目瞪口呆地、惊心动魄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而终于在文化大革命时,不得不低头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全藏最神圣的佛殿大昭寺被砸了,某种表面上的“神灵转换”也发生了,当然这并不长久。(完)

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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