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互不合韵就是打油诗

胡适在1959年3月11日的日记中写道:“看见大陆上所谓‘文物出版社’刻印的毛泽东《诗词十九首》,共九叶。真有点肉麻!其中最末一首即是‘全国文人’大捧的‘蝶恋花’词,没有一句通的。我请赵元任看此词押的舞、虎、雨,如何能与‘有’韵字相押。他也说,湖南韵也无如此通韵法。”胡适学贯中西不信邪,敢说敢问,快人快语:没有一句通的!他的意思明确,整个一首词,若不能依例一韵到底,就是每句都不通。

《蝶恋花-答李淑一》是毛泽东沾沾自喜的一首词。从上到下受到国内文人的追捧,诗评叫好之外,还有各种风格的谱曲。说来已不新鲜。平心而论,漫说是词学专家,就是文学青年也都会暗下生疑,这词的韵脚好像不对吧?即使格律莫测高深,起码这柳、九、有、酒、袖,跟后面的舞、虎、雨不是一个韵部,总还是明白的。当时没人提出来,一来是猜想涉及旧诗词的格律,不敢造次,再则涉及伟大领袖的笔墨,万一惹出什么政治是非来,专家和文学青年都惹不起。胡适也很谨慎,他怕自己不是词学专家,不敢妄断,去求教旅美语言学家赵元任教授。赵先生也断定不合韵,而且降下一格,或许毛泽东不是按照平水韵、切韵的古音押韵,而是按照湖南地区方言押韵呢?赵先生是语言学和方言学的权威,会说33种汉语方言,英法德日西等语言,还能应用古希腊文、拉丁文和俄文写作。经赵先生判断,这首词也不是用湖南方言押韵的。说白了,就是前后互不合韵——打油!

有为毛泽东打圆场的人说(注),“这首《蝶恋花》虽“破韵”,却能很好地表情达意,所以也就不必削足适履了”。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逻辑。好比是一名运动员报名参加奥运比赛,但是参赛时又不老实遵守奥运规则,竟在力不能及时(知法犯法地)违规,然后还自以为是,让人追捧为奥运金牌选手。毛自称他的诗词是旧体诗词,那就应该按旧体诗词的格律赋诗填词,诗才不足,竟然勉强破格以将就,形同无赖。如果是知趣的诗友,应该退而藏拙,实不应冒充金刚钻,搏取桂冠。毛泽东在 1958年12月的“作者自注”中说:“上下两韵,不可改,只得仍之。”什么叫“不可改” ?就是虽有意蕴,却无力遣词成诗以合韵轍。若是诚实的诗人,就会暂且将诗文束之高阁,以待来日重新斟酌。还有说法:“诗言志,既然格律是为了表情服务的。”“情动绳墨外,笔端起波澜”(臧克家语),这时又何必胶柱鼓瑟呢?”此言差矣!诗言志,绝不是可以破格打油的理由。格律首先是限制表达的技艺手段。为了艺术的美感而限制语言和音律的使用,有了艺术美感才能更好地表达诗情。诗歌就是戴着脚镣跳舞(闻一多语),在有限的范围之内,展现艺术的风貌。好比古代中国宫廷的舞蹈,舞女的双足限制在有限的瓷盘之中;西方传统的芭蕾舞,一切造型都限制在足尖的承载之上。瓷盘和芭蕾足尖就是舞蹈艺术的脚镣。而格律就是旧体诗词的脚镣。如果跳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嫌脚镣碍事,就撂开脚镣,胡乱蹦跳;那么还谈什么舞蹈之美,诗歌韵律之美和诗情?既然毛自称自己的诗词是旧体诗词,就应该跟诗坛的所有诗友一起遵守旧体诗词的格律,拘平仄,守韵律,工对仗,不越雷池半步。这里不认你有多大的党政军权力,只认诗坛的规范和意境的高低。毛泽东在党政生活的体制内习惯了唯我独尊,口含天宪的作派,老子天下第一,这什么破韵律碍手碍脚的,老子就不管了。分明是党主国君的霸王心态,而不是诗人的精心创意。

破格也不由自己说了算

中国的旧诗格律起源于汉代,至唐代臻于成熟。历代诗人都奉为圭臬,拘守如仪,很少破格。如果发生“犯孤平”这类错误,就像今天大学生演算微积分却犯下代数推导的低级错误,是相当丢分的。(为挽回犯孤平之错,技术上还有“孤平拗救”的办法)。应该说“破格”的诗词是非常例外的情况。即使真的是“诗意超绝”可以“不拘一格”,也不应由作者自封裁判员来评判(“仍之”),否则格律还有什么权威的意义?现代中国人生活在白话文的环境里,却要拘守古典诗律,遣用文言辞藻,又被教导“旧体诗束缚思想,不宜提倡”,连各地大学中文系都不开设相关的课程,要学旧诗格律只能自学。所以学步蹒跚,打油诗句是非常难免的。诗风严谨的诗人一般是不肯拿出自己不合格律的作品示人的。因为那就等于向人们展示自己的诗词“打油”!名家不成熟的作品,或束之高阁,或求诗友为一字师,或不慎散佚民间,作者去世之后,人们注释解说,便以破格名之。宽容毛诗词失韵的人是以毛为名家为前提的。毛泽东仅有数十首诗词面世,跟历史上的诗家是无法相比拟的。六七十年代,毛主席诗词朝野争诵,有多少是权力使然?诗艺使然?毛泽东说:“反正新诗我是不看的,除非给一百块大洋!”如此俗无文采的御批当然把中国诗坛扫荡得一片肃杀,遂令毛诗词一枝独秀。而今时过境迁,争议质疑日渐增多。诗名是不能依靠政治权势来判断的。

放弃入声陈瓶装新酒

还有说法认为,“根据表达需要而作点灵活变通,不也可以看作是毛泽东“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革”诗论的一种艺术尝试吗?”陈瓶装新酒,当然可以;但是必须说明,改革的新诗就不是原汁原味的旧体诗词,而是改良的旧体诗词,应该在律绝和词牌词的前面加注“改良”或“新体”两个字。旧体诗词的形式到底有哪些格律?在韵轍上要按照唐宋时代的韵书押韵,律诗一律用平韵,不用仄声;还要讲究平仄声调,除了平声以外,上去入都是仄声。绝句和律诗(五言或七言),一般是都有平仄的格式,词牌的字数和平仄都是固定的。困难的问题在于古代的语言跟今天的普通话有了变化,诗韵的通押越来越接近普通话的韵轍,但仍有不同;最麻烦的是古代的入声在普通话里已经消失(但在吴、闽、粤方言和湖南和山西等局部地方仍存在)。掌握好入声字,才能保证韵脚和平仄不会用错。有一定的文学功底,又出身于吴闽粤方言区的人比较容易学会,其他方言区的人比较难一点。(所以各大学中文古音韵学专业一般不收北方人做研究生)。当然写诗时不断查阅韵书也可以避免出错。网上也有识别入声字的方法,列出了入声字在普通话里的大致规律(从略)。由于音韵方面的格律较繁琐,古今语音变化不小,改革势在必行。能写正宗旧体诗词尽可以继续戴着镣铐跳古典舞,不懂入声的诗人也不妨借用旧体形式,写改良的旧体诗,也就是继续写律绝或词牌词,但是宜当标明是改良新体(评家也不按旧律来苛责):押韵按普通话的十三道轍,律绝和词牌照旧,完全放弃入声,按普通话的四声以调平仄,押诗韵,律诗中间两联必须对仗工整的要求则不变。这样的要求放宽了许多,也适应了现代普通话。但是即使是放宽到这样,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还是不合格。因为蝶恋花的词牌要求是一韵到底。柳、九、酒、袖怎么也跟舞、虎、雨不押韵。中途换韵,就是打油。

旧诗技艺是科举教育的残留

我们现代中国人不要迷信毛泽东的诗才文采。这是跟时代大变革和教育侧重点相联系的。在十九和二十世纪之交,中华民族经历了一场三千年未有的巨大变革,洋务运动使得中国知识界开始逐渐正视西方的先进科学和文化,并逐步审视自身的落后状况。相继发生了公车上书和戊戌变法,然后是废止科举,留学生出洋。中国的教育系统发生了巨变。1905年废止科举,四书五经为代表的八股经学不再是必修科目,西式新学的内容,包括数学和声光化电以及生物进化理论,西洋哲学伦理进入了中国人的文化视野。两种教育在1905年(城乡略有时差)划出了一条界限。毛泽东1893、朱德1886、胡适1891、叶剑英1897、蒋介石1887,这些人的启蒙入学阶段在界限之前,所以他们是经过私塾或庠序启蒙的文化人,吟诗拟对(联语)是他们必修四书五经之外的功课。因为试帖诗是清代科举考试的重要组成部分。乾隆22年(1757)开始,乡试和会试都加试试帖诗。格式比唐宋更严,出题用经史子集语,用韵在平声各韵中出一字,所以考生必须能背诵平声各韵;语气庄重;题目必须在诗中的两联内点出,还要多用歌功颂德之语。由此可知,那个时代的学童,从启蒙到应试的过程,很多时日都在背诗韵,拟联语,筛选经史子集的治国词汇,揣摩歌功颂德的虚妄谀词。科举废止,毛泽东入学新学堂,严重偏科,数学和美术一窍不通,远不如旧体诗词那么得心应手。上述跟毛大致同代的人物,多少都会一点旧体诗词,只是不像毛那样热衷而已。然而比他们晚生十年左右的人物,陈毅1901(爱写诗,但完全不懂平仄),康生1898(会书法,不会旧体诗词),聂荣臻1899、林彪1907(旧体诗词是请人捉刀代笔)、邓小平1904,则都写不了旧体诗词。因为不用考科举,他们不用再学八股诗词,渐向白话文和数理化常识转移。并非毛泽东等人都有天籁的诗艺,豪放的情怀。那些平仄诗韵的技能和天地俯仰的辞藻,都是他们从小苦练的童子功。他们少年时背诵的是如歌如诉朗朗上口的《笠翁对韵》和《声律启蒙》,纷繁多彩,玉润珠圆;而我们少年时背诵的是寡淡无趣刻板乏味的我党基本路线和方针政策,领袖语录,毫无底蕴,百无一用。毕竟旧体诗词格律只是文人游戏的一套规矩而已,并非高不可攀。花点功夫还是可以学以致用的。估计是家学渊源,所以田家英和李锐这两位对毛“胆敢腹诽”的秘书都能诗书应对。胡乔木本来不会,庐山会议后严重神经衰弱,养病期间恶补而成(他的家乡话江淮方言正好能区分入声),总算能请主席拨冗修改诗稿,君臣亲近。曾经沦为反革命、右派的聂绀弩和邵燕祥都曾借用旧体诗词吐诉烦愁,表达怨怒,寄托希望,从八十年代至今震撼诗坛。

帝王爱诗百姓苦

毛泽东为自己能写一点诗词十分自得,总是让郭沫若、臧克家等文人先奉迎凑趣,然后半推半就地抖出诗词,供公开发表。中国公民千万不必自作多情,引此以为自豪。人生识字能赋诗填词,不失为一种风雅。但是中国历史上凡是醉心诗词的帝王执政,没有一次是民生安乐的朝代。汉魏三国,曹操军中横槊赋诗,曹丕所作《燕歌行》,那才叫一韵到底!可那时军阀混战,民生涂炭;南唐后主李煜,词风悲凉,千古绝唱,可他治下的人民却饱受兵燹战乱之苦;南宋瘦金帝徽宗的诗词书画冠绝天下,却自身被掳,人民遭受蒙古铁骑蹂躏。毛泽东低吟蝶恋花的时候,百万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劳改劳教,他高唱“芙蓉国里尽朝晖”的时候,全国特大饥荒,饿死将近四千万无辜的人民。毛泽东赞叹“到处莺歌燕舞”的时代,正是十年浩劫的艰难时世。

注:本文中为毛泽东《蝶恋花》辩解的说法皆引自《文史参考》2012 0305,作者邵建。

附錄:1. 毛泽东词蝶恋花-答李淑一:(词牌要求一韵到底不换韵)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袖字后面换韵)

2. 曹丕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3. 李渔《笠翁对韵》举例。(既是韵书,又是词汇口诀,文史知识丰富多彩。押韵顺口)

江韵:奇对偶,隻对双。大海对长江。金盘对玉盏,宝烛对银釭。朱漆槛,碧纱窗。舞调对歌腔。兴汉推马武,谏夏著龙逄。四收列国群王服,三筑高城众敌降。跨凤登台,潇洒仙姬秦弄玉;斩蛇当道,英雄天子汉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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