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9日

【本文写于2013年8月22日,是我被北京警方跨省抓捕前写的最后一篇文章。做一个记者是幸运的,因为它能看到世间很多人和事;做一个记者又是痛苦的,因为它有太多承载不了的担当。以此纪念我们的记者节吧!上访制度的优劣,已经历了无数次的讨论;形形色色的上访故事,亦可看透人生百态。这里要讲述的,仅是上访衍生出来的惨痛故事,是我的一次无法作为新闻刊登的采访经过。基于不是作为新闻来讲述,这里暂不出现具体的名字。】

三年前(2010年)的一个早春日,我正在黔东南,做云贵地区抗旱的调查。从前一年就蔓延的连晴无雨,令云贵高原地区处处渴得嗓子冒烟。有森林的地方还频发大火。

采访行将结束时,接到一个新闻同行的电话,说接到报料:贵阳北部的一个县,一名男子在派出所遭到殴打,回家后想不通,自尽身亡。如果我感兴趣,可以去调查。

翌日,我来到了这个县。在据称与此有关的派出所附近,我见到了死者的妻兄和岳母等人。死者家基本情况为:死者36岁,妻子28岁,两人有一个8岁的女儿、一个4岁的儿子。他们说,死者因为被派出所的人打恼火了,于数日前的一个早上上吊自杀了。尸体停放着遗体的县殡仪馆,“他(生前)说他被5个民警打。遭不住了,不想活了。”

死者的岳父吴某称,三年前,女婿因为和嫂子发生矛盾,被嫂子用火钩在头上打得淌出了血。当时打止血针、开止痛药,花了60多元。嫂子赔了1000元。报派出所没处理。后嫂子外出打工,女婿却丧失了劳动能力,走路也常摔倒,到省医院做鉴定两次,还请了好几次巫婆,家里的钱被消耗一空。无奈的家人只好找到派出所,要求解决问题。可一直到今年2月,依旧没有结论。2月22日,女婿带了被子等去到派出所,准备吃住在派出所,说医不好就不回来了;23日,女婿回到家中,说被派出所的6个人打了,丢在山上,他自己摸回来了。

之后,“24日那天他说他想不通,又带着被子去了派出所,”吴某说,27日他接到女儿的电话,说女婿又被打了。“他当时给我说他怕活不下去了,派出所的5个人又打他了。”吴某说,当时他还安慰了女婿几句,之后便回家了。28日早上,女儿和两个年幼的儿女以及女婿的弟弟、母亲等下地种洋芋,等中午发现女婿在老屋上吊自杀了。

死者的8岁女儿说,那天早上,爸爸叫她好好看住家,说“爸爸走了”,然后去了老屋。死者家的老屋,距离现在居住的房子200多米远,是一处板壁瓦房。当天正是在该屋的横梁下,发现了用布袋吊着的尸体。

下面是当地公安的说法。

死者来找派出所的全过程,都有视频,没有一个民警动过他一个手指头。“这本来是个小纠纷,但他们家反复纠缠了三年。”一位当地警方负责人说,2007年3月,死者因家庭纠纷,扯到了村委会。当时坐在火边,由村委会进行调解,因言语不和,其嫂子用小火钩击伤了死者头部。经公安机关鉴定,系轻微伤。正在公安机关要处理时,死者写来书面申请,表示伤已好,不愿追究对方责任。其嫂子最终被处行政警告的处罚,并将处理意见告知死者。此后,在行政复议、行政诉讼的法定期限内,死者并未对处理结果表示任何异议。

一起十分简单的纠纷原本就此了结,然而,2008年4月,死者突然来到派出所,说自己头昏,要求公安机关对其伤情重新进行鉴定,其岳父吴某还就此四处上访。2009年3月,警方又委托了省人民医院法医司法鉴定所对伤情重新进行鉴定。鉴定结果显示,伤情仍为轻微伤,与2007年3月所作鉴定一致。2010年2月22日,死者的妻子将死者送到派出所,说“人交给你们了,我不管了。”民警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就找不见了。死者在值班室待着,并不说话,坐到晚上自行离开。次日又来,直至2月26日,其妻送来被子、馒头,要死者晚上也睡到这儿。

官方的调查结论是,2月22日至26日,死者在派出所反映问题期间,民警对其均是耐心接待的,“被民警殴打”一事不属实。

但死者妻子一家人还千方百计阻挠尸检。我到的当天,贵阳市公安局专门指派法医专家也赶到了当地,对死者进行尸检,以查明死亡真相。

就在尸检进行时,死者的妻子强行冲到解剖室不准尸检。期间,她不仅大吵大闹,还抓伤、咬伤执勤民警,使尸检无法进行。“我们亲属都不同意,都没有签字,你们就强制解剖尸体。我们要告你们……”现场,死者妻子方家属抗议着。

而死者72岁的母亲则与其亲家一方意见相反:“我们同意尸检,字是我们签的。”她说:“我怀疑我娃娃(死者)死得怪……”死者的姐姐等人也要求尸检:“他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一定要有个科学的结论。希望公安把它查清楚。”

死者的兄妹表示,死者和妻子的关系并不好。死者大姐介绍说,弟弟在离家四五公里外的一家煤厂挖煤,工余还在家种菜,是一个非常勤劳的男人。有一天弟弟去她家,她看到弟弟脸上有伤,便问怎么回事。弟弟说是摔伤。后来她了解到,是弟弟来她家时,要带一块腊肉作为礼物,弟媳坚决不干,用火炉盖子打伤了他。“弟媳生育了大女儿之后不久就外出了,家人千方百计才找回来,小儿子是弟媳回来后生的孩子。”

死者大姐说,吴某妇女非常嚣张,在她弟弟死后公开威胁亲人,反对尸检,说:要是哪个同意尸检,就把死者的两个孩子给他家送去,让这家给养大。

我调查死者家附近的村民,有了更大的收获。有村民透露,在死前的27日晚,死者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死者妻子大骂死者,让其“要死就死在派出所,可以得几十万。”

“死者平时性格比较软弱,不大爱说话。当年对(跟嫂子)纠纷的调解,其实他是非常满意的。是老丈人不满意,让他去闹。”另有村民称,其妻为了让他去派出所闹,连他老母过生日都没让他回去祝贺,说他要去医病。“他女人太厉害了。我不相信派出所(的人)打他。”

村民们认为,死者之妻为人泼辣不讲理,缘于她有一个同样“无理扰三分”的爹。吴某游手好闲,喜欢跟人较劲,经常写信到北京告状,在当地属名人。而吴某的这个特点,就连其兄长也看不惯。其兄长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情,是有一次,看见他炫耀身上穿的衣服是副镇长给送来的,非常得意。其兄长解释说:这是由于他多次上访,政府不堪其扰,有什么扶贫帮困政策就往他家倾斜,他得了不少好处。

当地一位官方人士也告诉我说:吴某为老上访户,每到节庆或者重要的时候就放话出来“要去北京上访”。各地政府都很怕这一招,当地只好尽力安抚。梅称,吴成为上访户的事件是很多年前,他家的羊被人毒死了,公安无法破案,他就到处告状,还说公安干警持枪打他。“那个时候,我们的民警根本还没有配枪。从哪里拿枪出来打他呢?”梅感慨吴某善于告黑状,颠倒黑白。

后来的事情怎样了呢?后来,经尸检,死者系自杀。据死者的岳父吴某和妻子交待,死者自杀的前一天,两人曾经逼迫死者到公安机关上访,目的是“趁全国‘两会’期间,搞点公安局的钱。”

再后来,吴某等5人被当地公检法以妨碍执行公务罪追究了刑责。前不久,我专门询问了他们的情况,几人均已出狱。

注:去年8月,记者刘虎因举报高官遭抓捕,今年8月,羁押几一年后取保获释。

来源:新公民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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