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里出差。这座山叫灵山。人都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不是仁者。我当然也乐山,可我是出差。在山水之间,蒙着一层灰色的雾气,就像王阳明被流放在龙场驿的失落感。我把这灵山叫旷野,而且口口声声说这是摩西的旷野。我其实什么都算不上。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物探员。说白了就是个搞技术的,被人指使的智能机器。这年代稍微有点本事和关系的都是走管理路线,就是想着怎么治人。

我们的工作就是在灵山上建起高塔,然后打钻。物探呢,就是拿了仪器,把一根探棒顺着打在灵山上的钻孔放下去,测看在什么深度有矿,有多富多长的矿。这就叫测井,外人听上去很高技术含量的工作。

这一天我在灵山的钻机上测井。一个将近一千米的钻孔,探棒每分钟以四米左右的速度往地球的深部放下去。时间就这样被探测线拉慢拉长。这是夏末,在放线的绞车的轰鸣中,太阳也藏进了白云里。中午到了,一切都在泛白。没有风。我们在山里被似乎静止的树包围着。中午吃过钻机上的午饭,一个一同上来的地质员已经无聊地下山去了。钻机上的钻工也找了一块阴凉之地午休去了。我看着仪器上的数字在眼前跳动,一切正常,只是当你把视线放在那旋转的绞车线团上,看久了,你再把视线挪开,整个世界就开始扭曲变形。

仿佛被时间给遗忘了,又仿佛被灵山上无言的树给囚禁着。想打盹,又担心仪器出事,一切白搭,又得重测,浪费时间。这世上最可耻的就是浪费时间。一转眼,大学毕业都已经七年了。每一年似乎都被放在灵山上蹲五六个月,然后放回城里。在城里,一切都没来得及做时间就没了,而在灵山上,时间则被拉长。面对灵山上的石头,面对参天的古木,你就会觉得时间也静止了。

我为了避免自己变成石头,于是站起身来伸伸腰,把视线移向白的乏味的天空。虽然没有整体的风,一些树叶还是在局部冷热对流的空气中摇摆。人即便被放在监狱里吧,心也可以是关不住的。王阳明不是龙场驿悟道了么?我于是决定让心灵在灵山里自由。于是我试着去捕捉眼前的景色,试着去表现内心的观念。我写了一首题目为《山中测井》诗歌。内容是这样的:

在绞车的轰鸣里
你区分出秋蝉
千万棵树,是千万个沉默

没有一只寂寞的
狐狸,此刻愿意化作
山里的女子

你要用什么
与大地交流
你用机器探测着
它的血脉

山也无言,云也无言

灵山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突然,在树林里出现一阵骚动,像有人的声音,是争吵。我又惊恐又惊喜又好奇,莫不是狐仙吧?如果真有,我还真就不怕了。人生太无聊,何不找个狐仙谈恋爱。想一想,胆子就大了些。

要知道我是个基督徒。我祷告奉主的名捆绑一切魔鬼。这时候森林里的声音更大了,而且我分明还看见有人的影子。我看着钻机上的一个钻工,他睡得正香。这可是深山里,我们在山腰,方圆几十公里是没有人的。我又有些不安了。

我坐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仪器。“该不是幻觉吧?”我想。身体微微发颤,心跳个不停,仿佛心要蹿出来似的。那响声是更大更急了。我不知道自己被什么驱使着脚步,也许是极度的好奇,也许是极度的无聊。我把仪器停下,没有叫醒钻工就一个人顺着声音钻进了森林。

我一钻进森林,什么也没看清,就感觉背后来了四只手把我的双手给反扣着,然后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给往深山里拖。我激动得来不及反应,也不知道他们是鬼是狐仙还是藏在山里的盗贼。心想我这下是完了。

等反应过来,映入眼中的原来是几只猴子。我大惊。我从来没听说这灵山上有猴子。“这是遇到鬼了,狐仙没遇到,结果遇到猴子。”我心想:“完了,他们想干什么?”

几只猴子中,有一只个头高大些,皮毛看上去也稀疏一些,年龄看上去比其他几个猴子都大,像是一个猴王,另外几只猴子则像长期出野外的普通物探员了。我脑袋发懵闪现出各种念头。“猴子不吃人的啊!”“我又没惹他们!”“猴群里不是缺少雄性吧?”“他们想玩死我么?”“我为什么要好奇呢?”“干什么地质!”

“别胡思乱想了,我们不会伤害你。”猴王发话了。我操!灵山的猴子会说人话。我惊呆了。我睁大眼睛,想让自己醒来。猴王说:“放开他。”其他猴子就把我松开。我右手掐左手,疼得相当真实。我没有做梦。我遇到鬼了。我赶紧祷告上帝。

“我们不会伤害你!”猴王又重复了一遍。我一下平静不少,可依然害怕。“我们需要你帮助。”猴王一脸虔诚恭敬的说,看上去不像有恶意。“我要缓一缓。这超出了我的常识。”我对猴王说。

“你们人类啊就这样疑神疑鬼的。我们猴子都不怕人类,你们人类害怕猴类么?”猴王似乎对人类有点失望的样子。我一想也是,不过也不对,他们猴子多,我就一个人,打不过的,而且我曾经见过的猴子可不会说话。这群猴子可会说人话啊!“我们是找你帮忙的。”猴王说。

“你就饶过我吧,我就一个普通的物探员工。如果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我还敢反抗猪一样的领导。不出意外,我会这样被放在灵山出差,看得到头地做一辈子苦力,被人管理。你们找我帮什么忙?我拿什么帮你们?”我恳求猴王放我回去。

“你与众不同。你奇怪你为什么听得懂猴子的语言,因为你是一个通灵的诗人。”猴王说:“通灵诗人在我们那里享有国王般的待遇。”

“通灵诗人!”我一下子血液循环加快了。“老子可是诗人。”这样想着,我一下子胆子就大了。虽然在这人世诗人被调侃为“湿人”甚至“尸人”,但我从来都以诗人的身份为荣。真没想到啊,一群猴子却知道我是通灵的诗人。他们还要我帮助。我一下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没用了。

“怎么帮助?说吧!”我爽快地答应。我可是通灵诗人,只是没想到高山流水的知音却是一只猴子。

猴王说:“我们要在灵山上发动猴群革命。”我一听“革命”二字就兴奋了。革命也是我们世界正需要的。“你说,我可是革命家。你们找对人了。”我越来越好奇了。

“你不是猴王吗?旁边不是还有几个干苦力的小弟么?干什么革命?我是你,就学着我们伟大的毛主席,先上井冈山站稳脚,再扩大地盘直到把整个灵山全吃掉,就算吃不掉整个灵山,也可以搞一个三国的局面来。”我一时兴奋。“在怎么打天下方面,猴子的智慧比人还是差得太远。我可以做你们军师,教你们三十六计。”

猴王说:“我不是猴王。他们也不是我的小弟。我们之间都是平等的。”“平等!猴群讲平等!”我差点狂笑出声来。“我们一个处级单位的领导都比你这猴子聪明!”猴王说:“我们不是要占山为王。我们是要解放我们的猴群,唤起他们的自由。”我纳闷:“你们只是猴子而已,别像人类一样思考问题。”

猴王说:“整个灵山被一个独裁者控制着,猴子们没有自由,也失去了关于自由的记忆。我是一只灵山上快要老死的猴子了。其他跟着我的几只已经成年的猴子,我把关于自由的记忆传承给他们,可我不是通灵诗人,难以唤起他们追求自由的心。”

“这群猴子!”我都感觉他们倒把自己说得跟圣人似的。我说:“听我的,既然我的知音是群猴子,我也真心想帮你们点忙。对付独裁者,逻辑很简单,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干掉他。你身边不是还有几只成年猴子么?忽悠一两只绑着炸弹恐怖袭击可以,派遣一两只潜伏在独裁者身边伺机下药投毒也可以,跟独裁者讲什么仁义?”

猴王说:“不行!猴子不能杀猴子.这是十诫中的一条。”“独裁者会杀你们么?”我问。猴王没有回答。“你们仅仅是猴子,别把自己高得好像还信神似的。”我说。

“你信神么?”猴王问。“我信基督。”我说:“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要我帮什么忙呢?放我回去测井吧。我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物探员。”我有点不耐烦了。

“曾经的灵山,花果飘香。猴群在灵山上自由自在,猴子们自食其力,山上的食物也是足够的。我们相信灵山上有灵。我们并不为吃什么喝什么而忧虑,我们相信灵山会养活我们。我们吃饱喝足,在灵山上自由嬉闹玩耍。我们竞相开口赞美歌唱。那日子,只能用你们《圣经》里的伊甸园来形容。”猴王沉浸在关于过去的回忆中。

“你们是猴子而已,别把自己说得跟什么似的。”我为自己是高级的人类而想捍卫点尊严似地说:“那后来呢?”

“后来独裁者诞生了。这个独裁者长得跟人类一个模样。独裁者相信进化论。独裁者宣扬要向人类学习先进的管理经验,要秋收冬藏,要一部分猴子干体力劳动,一部分猴子干脑力劳动,要分工协作,还要养一部分猴子专门用来打仗等等。独裁者还宣扬要占领附近的魔山以扩大地盘,并且还说要占领整个地球,到那时候猴子们就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各取所需,在阳光下赞美歌唱共产主义生活了。”猴王说。

“兄弟,你们只是猴子,上帝没把你们造成人类。”我充满疑惑惊奇:“你们要我帮什么忙?你这猴王看上去比人类有道德得多了。我打不过猴群,我的三十六计,你们又不听。”

“别急啊!”猴王缓缓地说:“我们在灵山已经观察你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们发现你是真正的通灵诗人。在我们灵山,在没有独裁者以前,通灵诗人在猴群中享有崇高的威望。通灵诗人引导着我们猴群的属灵生活。他让我们免于受肉体的辖制。通灵诗人把灵界的景象通过诗歌和音乐表现出来。通灵诗人是独裁者天然的敌人。通灵诗人能唤醒猴群自由的灵魂,唤起他们对天国的记忆。我们猴群的通灵诗人在独裁者到来之时死去,后来再没有通灵诗人出现。这才让独裁者的计划得以实现。我们猴群需要你用赞美和歌唱来唤醒猴群中沉睡的关于过去伊甸园般美好的记忆。我们需要从个体心灵自由开始,逐渐让这专制独裁解体。”

“原来还有这功用!哈哈!好。包我身上。我会用诗歌唤起猴群的。不过你得先放我回去测井,要不就暴露了。”猴王说:“好吧,我们相信你,下次再上山,你一定要写一些能唤醒猴群的诗歌。”我说:“好,没问题。”

我离开猴王,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测井,然后下山,第二天,就悄悄乘车回城了。

2014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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