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书舍 2019-12-10

来源:天涯论坛

1

1988年5月25日,路遥用痉挛的双手,给《平凡的世界》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他慢慢起身,不受控制地将圆珠笔撂出窗外,嚎啕大哭。

写《平凡的世界》,几乎榨干了他的健康。

路遥在用笔跟生命赛跑,终于跑赢了。

陕西文坛,乃至中国文坛都升起了一颗明星。

路遥身后,比他大7岁的陈忠实心里拉响了警报。

那年陈忠实44岁,专职写作多年。

也得过不少奖项,就缺一部长篇小说立足。

这种焦灼,令他钻心挠肺。

说狠点,死不瞑目。

路遥发表《平凡的世界》,在他心里引爆了一声惊雷。

炸得他裹着铺盖,又蹲回农村祖屋写作。

不写出个名头,没脸回西安。

2

陈忠实给省文联连发两封辞谢书,断了俗事牵连。

他半生都在这片西北高坡上吃饭、睡觉、写作。

祖屋更在白鹿原的北坡,从小吹着刺啦啦的西北风长大。

寻根问祖,他想写一本关于白鹿原的鸿篇巨制。

陈忠实找来了一屋子的资料,其中还有最重要的《长安县志》。

又把手里的《百年孤独》反复读了好几遍。

第一次长篇写作,压力几乎让他无所适从。

管他呢,反正孤注一掷了。

光是搭草稿和框架,就列了八个月。

一开始,他不敢上桌写。

于是找来农村木匠,给自己做了沙发。

铺开一个大日记本在膝盖上,每天蜷着写。

就这么蜷着写了40万字。

三年多过去,小说都快写完了,他才上桌。

那时候,堂堂知名作家,作协委员,跟村里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

整日灰头土脸,埋在书本和笔间。

村里有红白喜事,会请他去当账房先生。

算算账,吃上一顿好的,回来继续写。

某天深夜,陈忠实正写着,听到西屋传来一声熟悉的呻吟声。

那是记忆中,逝世多年厦屋爷的声音。

陈忠实不由得打了寒颤。

他走出屋子,看着祖屋破败荒凉的景象,心下恍惚。

写得太入戏了。

笔下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等白鹿原上的男人们,竟将他心灵深处的记忆感召了出来。

1992年12月25日,50万字的《白鹿原》写完了。

“在我划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省略号的六个圆点的时候,两只眼睛突然发生一片黑暗,脑子里一片空白,陷入一种无知觉状态。”

陈忠实平静地收拾了桌上的稿纸,起身抽了根烟。

烧水给自己煮了碗面。

那是4年来,他吃得最从容的一碗面。

3

在《白鹿原》的收尾阶段,住在西安的老母亲突发疾病。

陈忠实的妻子得马上赶过去,照顾老人。

他安慰妻子:“我再进城时,就写完了。”

“如果你这个小说出版不了,咋办?”
“我就去养鸡。”

那一年,陈忠实50岁。

孩子上学都凑不齐学费。

要是出版不了,就证明他不是干专业作家的料。

他也没脸当着妻儿的面,继续写下去了。

小说写完,他先寄了一份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将复印稿给了评论家朋友李星。

十天后,在作协大院里碰到李星。

他急忙问:“你看了没有?”

李星一脸凝重,也没直接回答。

“到我家说!”

这一路陈忠实的心都悬在空中,踏入李星家门。

李星放下手里买的蒜苗,两手锤拳,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忽然说:“咋叫咱把事弄成了!”

这是《白鹿原》落地后,第一个读者的声音。

来自评论家肯定的声音。

陈忠实那天十分感动,4年的付出终于有了一声回响。

那天李星还说:《白鹿原》能得茅盾文学奖。

几年后,预言还真成了现实。

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第四届就是《白鹿原》。

这都是后话,从李星家回来,陈忠实还是穷得揭不开锅。

他在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回信。

能不能出版,在此一举了。

收到回信那天,他在里屋拆信,读完太激动,一下跌在沙发上,痛得直叫。

妻子吓了一跳,跑过来看他。

陈忠实第一句话就是:可以不办养鸡场了。

不仅如此,那本死了以后放在棺材里可以垫头的书,他写出来了。

4

学者范曾评价《白鹿原》:“一代奇书也。放之欧西,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

当时远在山东的莫言读到《白鹿原》,一下怔住了。

他正打算写《丰乳肥臀》,酝酿一本贯穿家国变迁的家族小说。

看完这本,信心灭了一半。

陈忠实心里高兴,却又不真正在乎这些。

一举成名,经济条件也改善了不少。

用《白鹿原》的版税设立了“白鹿文学编辑奖”。

但是穿着打扮仍旧跟农民无异,抽的是最便宜的烟。

朋友从国外带来的高级雪茄,送给他抽。

他不习惯,又转手给人了。

出门吃饭,一碗羊肉泡馍或者一碗油泼面,就津津有味。

“这才叫饭么!”

在作协大院,陈忠实直来直去,“臭名远扬”。

谁来找他,他都抽空接待。

要是谈不来,就直接撵人。

“走走走,赶紧走,我还有事哩。”

有回领导来视察,高傲地对陈忠实说:

我看你《白鹿原》写的不错,这样的小说可以多写几本。

领导走后,陈忠实说:“外(你)懂个锤子。”

路遥辞世后,陈忠实接任了作协主席。

作家荆歌曾说:作协主席,一无工资,二无权力,于人于己,全无益处。

陈忠实赴任后,想给作协干点实事,奈何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当时省作协办公楼十分破败,他想整修。

文人傲骨,不爱谈钱,但他还是放下面子,去跟省里谈。

结果,接待的人根本不接话,反而附弄风雅,夸夸其谈文化艺术。

说了三个小时,挥挥手,领导要去吃饭了。

陈忠实被请出大门,只好扬天大笑。

唾骂一句:“这人是个白痴。”

5

陈忠实怼天怼地怼领导,却唯独不爱给自己贴金。

晚年,有人想给他写传,都被回绝了。

“像我这样经历的人很多,农村里一茬一茬的,而且有的人比我经受的苦难更多,写我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陈忠实家世代务农,家境贫寒。

可打小有强烈的自尊心,和一股向上的冲劲儿。

13岁考中学那年,老师带他和同学去参加考试。

步行走了30多里路,一趟下来布鞋都被磨穿了。

边走边淌血,他急着赶路,不住地往脚底塞些树叶。

可是树叶又很快磨破。

这种窘迫,直到他看到一列火车疾驶而过,才略有减轻。

第一次出远门的陈忠实,升腾起新的想法: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哩,而根本不用双脚走路!

今时今日,物质上自然没法跟别人比,但我学习还能赶在前头。

那天,脚底滚烫的疼痛折磨了陈忠实一路。

可抵不过,他终于考上中学的欣喜。

转眼1962年,陈忠实还是高考落榜。

备受打击的他,回村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熬夜写作。

那时连电灯都没有,只点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经常忘了时间,伏案一夜,抬头已是天光微亮。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上课,他给自己定了写作时间。

只用墨水瓶装煤油,等一瓶煤油烧完了,他就上床睡觉。

时间刚好卡在12点。

长此以往,他前面的头发都被烧焦了,鼻孔也常年熏得黢黑。

可陈忠实笃信。

“写作要老老实实,埋头苦干,不务虚名,更不能投机取巧。”

6

1965年3月8日,陈忠实的处女作《夜过流沙河》发表了。

1979年,他的小说《信任》获得中国作协的嘉奖。

也让他收到加入作协的橄榄枝。

但他为了写作清静,还是搬回了农村写作。

前几年,祖屋里连书房都没有。

他只是在家里搁柴火的房子里,支了一张桌子。

反正,我写作只要一张桌子就可以了。

“真正怀了蛋的母鸡,即使没有窝,一边走着路它就下蛋了。”

后来,陈忠实有了自己的书房,也才不到10平米。

晚年,陈忠实患了舌癌,流血不止。

说话的时候,还会有口水不断地流出来。

他一边擦嘴,一边跟朋友感慨:看来我这以后也写不了作品了,我这身体。

友人说:你有一部《白鹿原》就够了。

可以说,《白鹿原》影响了一代人。

每个从这里走出的陕西人,身上都有《白鹿原》的梦。

陕西导演王全安把它拍成电影,陕西导演吴京安把它改编成话剧。

陕西人张嘉译参演了电视剧《白鹿原》,饰演白嘉轩。

陕西人艺也特意排演了《白鹿原》话剧。

那时,陈忠实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无法去现场看演出了。

他跟话剧团的人说:“他们到北京演出,我心里高兴得很!只要娃们能演好就行!把北京的录像拿回来,我一定要看看录像!”

娃们从北京演出回来,陈忠实已经不在了。

7

2016年4月29日,陈忠实在西安去世。

他这一生直来直去,笔杆子和心一样正直。

一个吹打在西北的汉子,50岁连孩子学费都交不起。

却闷在农村祖屋,写出一本50万字的奇书。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惊雷一般的开头,勾动出半部《白鹿原》的风云。

引多少评论家惊叹。

可他却说:没有《白鹿原》,我就是一个农民。

当他去世,陕西文坛都黯淡三分。

从此,“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

可想起他,就有句话犹在耳。

“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也能圪蹴(蹲)得下,才活得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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