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听铁流说已经找到了《往事微痕》百期精选第1册和足本的《四川文艺界右派集团反动资料》(会议参考文件之九,四川文联1957年11月10日编印),即刻直奔街子。

赶到时,老先生正在手机上写帖子,让我等半小时,写完帖子就给我拿资料。我便趁机溜达,观看“铁流水榭”。这地方确实选得好。走廊在水榭二楼,放眼望去,楼下就是味江,也就是“大蜀王祠”正殿大门两旁“日暖味江茶岭白,旗开川峡阵云红”那副楹联上写的味江。祠坐落在味江上游,离水榭仅几公里远。下游百米左右,便是著名的瑞龙桥。古色古香,自东往西,横跨味江,气势如虹。从走廊看下面,沿味江东岸,一路全是茶楼。水榭走廊里也摆着茶座、鱼缸,墙上有字画。濒江邻水,真是饮茶品茗的好地方。(左上图为铁流水榭二楼。左下图为与水榭相距仅百米的瑞龙桥)

俄顷,铁流写完帖子,起身把那本资料递给我,又从书架上取下《往事微痕》百期精选第1册,说这是剩下的最后一本了。(见上图)我写好借条递给老先生。翻开封面就看见谢韬先生伉俪生前合影。以前只知道谢老是《往事微痕》发起人和策划者,现在才知道他夫人卢玉也是策划者。合影下方是谢老为《往事微痕》创刊号写的题诗:

百年风雨笼神州,苦道凄霜染白头;青春豪气追好梦,晚景总为民主忧。
往事微痕留墨迹,生活波澜度春秋!心底真情写实史,坦诚反思共丰收。
一对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

虽说这是一本厚厚的书,书中记述的全是真人真事真历史,但却是非卖品,注明了“内部交流”,而且只印了1000册。看目录,作者当中竟有几位的文章以前都有幸拜读过。他们是:铁流、严家伟、李才义、黄一龙、石天河、陶渭熊、杜光、章诒和、吴茂华,也有流沙河的“《草木篇》诗案” (上图为《往事微痕》百期精选第1册目录)

铁流的文章有5篇。其中的《小楼往事》在我第1、2次来拜访时,听他多次提说到。前几天为了找到这篇文章,上网居然搜到了,是“道客巴巴”网站转载《往事微痕》电子版第1期上铁流的文章。不过,微信支付30元之后才下载到电脑里。

闲聊自然离不开流沙河。第一次街子拜访铁流之后,我曾发帖说,与铁流聊天“很过瘾”,这么说,缘于和他聊天时的感觉。铁流谈论世事、臧否人物,绝不隐晦自己的看法。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时,也观点明确,直来直去,绝不拖泥带水。如,我问他:“你认为张先痴是条硬汉子吗?”铁流不假思索,应声答道:“不是!他举报过别人。”接着告诉我,张先痴越狱逃跑过程中,还曾和帮助他逃跑的一位难友的妻子发生过性关系,很不地道。

张先痴是我十分敬佩的人物。我敬佩他在经济拮据和失明中,以坚韧的意志写出煌煌巨著《格拉古轶事》《古拉格实录》和《格拉古梦魇》三部曲(上图为张先痴著“格拉古”劳改回忆录三部曲),白描似的据实描写反右运动和右派分子们在劳改营中的惨景,为历史留下了一代人永恒的见证。我曾帮助张先痴做过校对,因此对三部曲有着深刻的印象,被他悲苦的人生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深深感动。

我以张先痴系狱劳改23年从未举报过一个人以求得减刑,确实是条硬汉子为例,表示不认同铁流的回答。又以校对中读到的张先痴对逃跑事件的记叙来说明他并没有做对不起难友的事。出于我的意料,铁流听后没有反驳,并表示:“那可能是误传吧。”

今天谈到流沙河时,铁流提到流沙河“家暴”何洁。刚一出口,铁流夫人任大姐就不认同,大姐说:家务事谁也说不清楚(大意)。我曾两次去青峰书院拜访过何洁,以自己的感觉,认为何洁与流沙河性格迥然不同,仅这一点就免不了发生矛盾。铁流听后也没有坚持己见,没有和我辩论。

因为这两天仔细读了流沙河“我的交代”。今天趁机坦率地向铁流谈了自己的看法。和铁流交谈时,虽然没有详细列举下述每项事例,也不可能引用引号里的原话,但以下5点内容忠实地表达了和铁流交谈的完整意思。
实在说,晚生如我,对“5.7”受难群体是没有资格评判的——没有经历过他们挨打挨饿挨批斗,鬼门关里几生几死的苦难,想象不出被囚禁在夹边沟、雷马屏、沙坪劳改农场等“古拉格群岛”上服苦役,以及在社会上陷入“群众专政”汪洋大海的“5.7”蒙难者们的非人生涯,有什么资格做评判?所以我只是对铁流谈谈自己读了流沙河“我的交代”之后的几点看法。

(1)流沙河1万6千余字“我的交代”,显然是被迫的“受命作文”。我的这种印象,一是读后的感觉。明显感觉到流沙河是在“回答”有司布置的问题。二是“我的交代”写于1957年8月3日至8月11日之间。那是反右运动始作俑者“阳谋”已经如愿,已经把“蛇”引出“洞”来,运动已经轰轰烈烈,“蛇”们落网,任人宰杀的时候。不写不交代就意味着死亡。在当时那种状况下,所有落网成“蛇”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人,都在被围剿之列,逃不脱流沙河那样的命运,应该都在被迫写交代。

(2)流沙河是在老老实实地据实交代,交代中不胡编乱造无中生有。联想到流沙河毕竟是“星星诗案”钦点大右派,逃不脱众矢之的的命运,必定是首当其冲的被揭发对象。当他在被迫交代别人时,不知别人也被迫在怎样地交代他?他所承受的压力想必比别人大得多吧?在这样风雨如磐的情况下,流沙河能够做到这样,尤其难能可贵。

(3)“交代”时,尽量把重大问题说清楚,以免被整人者“追击”,牵扯出更多祸事。重大问题他自己担责。如,对整人者最关注的“小集团”问题:流沙河“我的交代”一开篇就写到,“小集团的形成”,是“我(即流沙河)最先给他(即石天河)去信……”“于是,我写了用算旧账的方法推翻以往对我的小说的批评的文章。回成都的途中,又写了‘草木篇’的初稿。”(见上述《四川文艺界右派集团反动材料》P1,下同)。这样交代,一开头就把自己置于“肇始者”地位,让自己成了“小集团”事实上的“祸首”,把责任揽到了自己头上。

(4)因为“解冻”一词当时极端“敏感”,流沙河交代说:“首先是‘解冻’的提出……今年一月份,便由我把‘解冻’作为反党口号提出来了。”(P3)

(5)“交代”中,涉及到石天河等人的问题时,流沙河持同样的态度:“我把一些保密的消息,如群众的‘不满’之类,告诉了石天河”。关于石天河、流沙河、储一天“三人小集团”散布反党言论问题,流沙河交代道:“其中以我最猖獗。”(P1)“我还在团小组会上脱衣大骂……”(P2)“小集团以石天河为首脑。……但他也有‘缺陷’……使得某些右派分子不敢和他深交。我则弥补了他的‘缺陷’,所有的右派分子都是乐于和我深交的。我所处的地位是上通石天河,旁通储一天,外通晓枫,下通丘原和陈谦。”(P3)大包大揽地承担责任,甚至有“架空”首脑石天河之嫌。

流沙河的“交代”并没有写“七人反党集团”,而是写的“七个成员”。他是这样写的:“首先,我的反党言论使陈谦和丘原信任我了……又由于我和晓枫(即铁流)早就熟识,而晓枫那时又和丘陈二人缠得很紧,于是这一条线又串上了晓枫。这中间,我起了最恶劣的联系作用,因为石天河和丘陈晓三人是一贯极少来往的。” (P2)

在流沙河 “我的交代”中,45次提到晓枫(即铁流),但同样就事论事,并没有晓枫的重大活动。并且和上述(5)中谈到晓枫一样,涉及到晓枫时,流沙河自己承担了责任:“这些话(指流沙河对晓枫说的话)助长了他(即晓枫)为我翻案的勇气,他还向我泄露了有三个问题不能谈。在他发言的前一天,我又告诉他范琰为我写了访问记,内容也告诉他了,大大地鼓舞了他的勇气。”(P11)

“我在鸣放会上,公开包庇晓枫,和他夹击李友欣。我还为晓枫改过沙汀发言后他给沙汀的攻击文章。”(P11)

因为我读过铁流在流沙河逝世当天,即去年11月23日下午发的帖子(见上图),铁流在那张帖子中是这样写的:“最为悲惨的是那‘七人反党小集团’六人的命运。他们是石天河,邱樣(应为“漾”),茜子,儲一天,遥攀,晓枫,均被判处重刑,有的还死于獄中。唯一的幸运儿就是流沙河先生了。他风流倜傥,消遥(应为逍遥)自在,名望一生,快哉至极。”所以在对铁流谈上述看法之前,有点担心——担心他听后,会不会拍案而起对我大发雷霆,甚而至于把我赶出水榭?但他却平静地听我说完,没有太多的表示。

这反倒使我觉得有点意外了。铁流那样性格的人,听见与自己如此迥然不同的看法,怎么会这样的波澜不惊?然而,无论他老人家会做出何种反应,都正常不过。毕竟,在我的印象里,铁流是个“性情中人”。而更重要的是,他们才是当事人!

2020-01-09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1/26/2020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