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乐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琴台路散花楼茶园。天气晴好,大家心情也好。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纯粹信马由缰。那时,乐加的眼睛已经相当糟糕。我问他影不影响作画?他说问题不大,在眼瞎之前把几张想画的画画完没问题。依稀感觉到他有一种紧迫感。闲聊中嫂夫人嗔怪他不知爱惜自己,关爱之情溢于言表。那次喝茶,聊得高兴却未能尽兴,我本想问他的两个问题也没有机会提出。我们约定择时再聚,哪知道一分手却成永诀!昨晚读到大泽兄微信,方知乐加因患脑瘤,已猝然长逝!文字无言,目睹却如闻惊雷!感叹天界人间,犹如方寸。生命无常,竟至如此!由于肺炎病毒肆虐,为预防交叉感染扩大疫情,不能搭灵堂,不能举行追思会。非常时期,这些规定当然可以理解,但想乐加兄一生坎坷,后来偶遇好心人,境况好转,怎么人生这最后一对蜡偏偏遇上“倒头风”?可恶可恨的病毒,未免“与时俱进”得过分了吧!

乐加姓苟,全名苟乐加,生于1944年4月,卒于2020年1月29日,享年76岁。属“旧社会”“国民政府”时代人,故可称“国二代”。其父出身黄埔,旧社会在“国民政府”做事。据说曾任“中央统计局调查长”等项职务。因为这种经历,49后被送鼎鼎有名的辽宁抚顺战犯管理所关押改造,直至1973年瘐死狱中。因为父亲的关系,母亲也被“管制”,成了“阶级敌人”。

(图为苟乐加油画:布面 彝人和马)

乐加姐妹兄弟七、八个,从父亲被抓走到死亡,20多年再未见过一面。不仅失怙,还因此被打成另类,赶出体制之外,沉入社会最底层。一大帮孩子嗷嗷待哺,实在超出了母亲的抚养能力。后来弟弟妹妹送人,两个姐姐在大饥荒中饿死,乐加也被辗转送进了孤儿院。未及成年,进假肢工厂当了工人。因年幼无知收听“敌台”音乐,被告密,打成“现行反革命”劳动改造。在劳改营里,少年乐加认识了画家汪子美、邱成久、姜益楠等和其他一些落难的文化人。在他们的熏陶、指教下,天资聪颖的乐加艰难地走上了艺术之路。

我知道乐加是在网上,因为他和朋友们筹办草堂“二月画展”。

那是1978年的事。现在回首往事才发现,那是一个“拨乱反正”,社会回归正常的时代。而立之年的乐加,在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他和一帮热爱艺术、胸怀憧憬的朋友,经过周密筹划,借用草堂小学教室,隆重推出了一场纯民间画展,在早春二月的解冻气息里,似一股略带寒意的春风搅动了芙蓉城。

(图为苟乐加速写:彭大泽头像)

说“搅动”,只须看看参展的作品便略知一二:
《挡不住的阳光》《华夏日月》《被扭曲者》《华表坍塌了》《墓地上空》《沐浴》《梦幻》《宋立本》……油画、版画、水彩画、水粉画、人物写生,各种作品100多幅。参展画家全是来自民间的年轻人:如乐加、邱克、泄山、陈卡琳(女)、陆万景、罗伦剑、刘纯伟、熊柏清等等。画家生气勃勃、画作琳琅满目,画风各有千秋。且不说形神具备的画,只看“梦”呀“浴”呀“阳光”呀“墓地”呀,一串名字已经让人耳目一新。对刚刚走出10年梦魇的人们来说,不难想象画展的震撼与冲击——
《挡不住的阳光》,一只巨大的手掌挡在观众面前,但阳光哪是挡得住的?手指缝中漏出了丝丝光亮。
《墓地上空》,阴沉的墓地上空,一轮灰绿色的太阳追随鬼魂西下。
《沐浴》,绿树丛中,入浴的少女款款步入水塘。碧云春水,野旷天低,沁人心脾的清幽,青春美丽的人体。
《华夏日月》,蓝色的天幕下,月升日落,枯枝、小鸟、犁头、老牛,画家让强烈的色彩与华夏日月对话……
画不同景不同立意不同,但展现给参观者的信息似乎“心有灵犀”——这是鬼魅10年的岁月留痕。尤其乐加那幅油画《宋立本》。更是令人悚然。

那是一幅写实油画,且有“模特儿”。“模特儿”就是宋立本,具体说是宋立本的尸体。对宋立本其人及其惨死,刚从文革噩梦中走出来的成都人无不知晓。宋是文革中成都某一派群众组织的武斗队长,曾抱着炸药包去炸市中心另一派群众组织死守的据点,造成该派死伤多人,被恨之入骨。后来,宋被该派组织活捉,受尽酷刑被活活整死,据说死后被点了“天灯”。该派组织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事后制成传单,印上宋立本死后的惨状四处张贴。那幅惨状犹如对乐加当头一棒!他实在不能理解,同时宣称誓死保卫同一个“伟大领袖”的两派群众组织,何以人性丧尽,彼此之间如此狠毒!悲哀愤怒之下,他以艺术家的敏感,撕下一张传单,偷偷保留下来。那幅油画《宋立本》,就是传单上宋立本尸体的再现。乐加认为,这不仅仅是宋立本个人的悲剧,他要用手中的画笔忠实地记下文革暴行,以此定格这历史的瞬间。有这种历史意识的,还不止乐加一人。当时被押回老家城厢镇拉大锯谋生的流沙河先生,在他那部著名的回忆录《锯齿啮痕录》中,也记录了此事,事见该书之16“一红一黑”篇。中国社科院研究员、成都籍学者、著名的文革研究专家徐友渔先生当年是成都一中学生,也在“我亲历过的武斗”中,以“内战”为标题,详细记叙了宋立本被一中红卫兵活捉,遭受酷刑直至惨死的经过。

可以想象,这样的画展将会产生怎样的结果。从2月7日至2月20日,13天时间里,前往参观的人越来越多,迅速产生轰动效应。在备受参观者好评的同时,也引起有司注意。后来甚至差点被成为一场“案件”。“案件”未成,对乐加们来说是件幸事。但在成都历史,至少美术史上,“成都草堂二月画展”必将史上留痕。这更是乐加们的幸事。

差点成为“案件”,是因为那段历史太过重要而被人“敏感”,被人企图雪藏。但是,那段历史,为时10年为害10年,人类文明史绝无仅有。屏蔽得了,绕得过去么?(上图为苟乐加油画:布面 玫瑰 2015年作品)

纵然乐加已逝,他的画在。展出的100多幅画,也在。参展的画家参观的游客,也在。而人心,无处不在!历史,割得断么?“成都草堂二月画展”必将史上留痕。这更是乐加们的幸事。

天国的乐加兄,安息!

2020-01-31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2/1/2020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