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聊聊台湾校园歌曲。

讲到校园歌曲,我第一反应就是台湾的校园歌曲,不是后来高晓松老狼他们北京校园的《同桌的你》。高晓松同学心怀怨恨地深情怀念他同桌的女同学,那已经是九十年代初期了。世事沧桑,我老了,心老了,我的女同学们也像高晓松那个女同学一样嫁人了,暂时还没听说有谁准备改嫁,我怀念得再狠只怕也没什么用。事实上,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怀念她们。我这么英俊的人(差不多有高晓松那么英俊),理论上讲,比较适合被她们怀念。

言归正传。台湾校园歌曲是大陆八十年代流行歌曲的绝对正宗,主流。青年们平时自发自愿唱的歌,主要的,不是响亮的大陆正统主流歌曲,不是异国情调的外国歌曲,也不是发音匪夷所思的香港粤语歌曲(广东话显然是一种外星球语言),甚至也不是邓丽君反动的黄色的让人心旌摇荡的靡靡之音。

至少八十年代前期是这样。台湾校园歌曲最流行时期也就是七十年代后期到八十年代前期。

七十年代末,最先风行大陆的一首歌是《绿岛小夜曲》,音乐和歌词都非常优美抒情,感情深沉,惆怅,凝重。

这首歌借一个无法考证的故事而更加风靡。故事是说,所谓绿岛真名叫火烧岛,是台湾一所政治犯监狱所在地。“我党”潜伏在台湾的地下党员被抓了,关在这里。《绿岛小夜曲》抒发了英勇的中共地下党员的女友对狱中恋人的深切思念。

那么,这是革命歌曲啊!

多么感人的革命歌曲!于是,唱!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我党”在台湾有地下党员,这可以想象。电影《保密局的枪声》结尾,那位沉着冷静勇敢机智——最关键是英俊——的侦查员同志,表面上是国军军官,最后不是去了台湾吗?他后来暴露了也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他长得那么英俊,勾引将军夫人或者将军女儿那绝对是手到擒来,但这并不能保证他永远不暴露,最后被关进可怕的绿岛。他将遭受无法想象的酷刑。他那张英俊的脸甚至有可能被凶残的敌人毁容,斜划那么一刀,最后变成更加英俊的牛虻的样子。

很有可能。问题是这跟《绿岛小夜曲》有关系吗?牢房里会有窗帘吗?还有别的歌词,也根本经不起推敲,跟监狱什么的八竿子也打不着。这歌明明就是男青年跑到女青年窗下唱的那种小夜曲,原版应该是男声唱的,歌词应该是“姑娘啊”而不是“情郎啊”。女声版改成“情郎啊”也无可非议,但一定要说那位情郎就是地下党这也太武断了。

但不管它,这歌太好听了,唱!

大家越唱越深情,好像被国民党反动派抓起来的就是自己的男朋友女朋友……且慢,我还没有女朋友……但不管它,唱!

我记得《中国青年》杂志封三刊登过这首歌的谱子,好像还记得是淡绿色或者淡蓝色图片背景,沙滩椰子树之类(我的记性太好了,自己佩服自己一下)。这等于是说官方在推广这首歌。你知道当时《中国青年》的发行量是多少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很多很多。现在所有纸媒体发行量加起来也没它多。我想。

于是,这首深情优美的歌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征服了大陆。

台湾歌曲就这么暗渡陈仓登陆了。从阴谋论的角度想,国民党反动派真是非常阴险狡猾,用这么一个革命故事做包装,偷运反革命货色,以革命之名行反革命之实。哈,玩笑,莫当真。国民党宣传部估计还没这么高明……国民党有宣传部吗?

第一首歌进来了就会有第二首。台湾校园歌曲是通过大陆青年歌手翻唱进来的。后来国家级歌舞团甚至军队文工团的著名歌唱家们也唱起台湾校园歌曲来了。到这时候,台湾校园歌曲全面蔓延开来,情景就像我们的诗人古道一首诗里面写的,那是漫山遍野的绿色举行的一场暴动,这场暴动名叫春天。(古道诗的原文不记得了,我理解的大意如此。翻译得不好,抱歉。)

于是,台湾,这个我们曾经誓言要解放的宝岛,用清浅的校园歌曲,轻易地征服了大陆。蒋介石一生厉兵秣马想要反攻大陆,最后抱恨而终。蒋介石历尽艰辛没做到的事情,叶佳修和他的同学们用一把木吉它就做到了。一位同学当时告诉我,吉他是爱情的冲锋枪。这把冲锋枪在爱情上到底有没有用我很怀疑,但用来反攻大陆无疑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而且征服得很全面,完胜,没有死角。我读小学的妹妹也会唱《捉泥鳅》。她可能以为我这个大哥哥真的会带她去捉泥鳅。

而且征服得很彻底,征服了心。

当时台湾校园歌曲到底流行到什么程度呢?举例说明。

当时我有个高中同学J君,他考到南京。我在长沙。……(关于八十年代的校园,此处略去一万字)……一次,J君从南京写信来,找一个歌的谱子。《晚风》。台湾校园歌曲。第一句是:晚风轻轻吹过窗前……

这就是八十年代。一封信花一个星期时间从南京走到长沙:谱子!然后回信又花一个星期时间从长沙走到南京:对不起,我也没有!

前电话时代,舍此别无它法。而找谱子的决心,不屈不饶。那时候没有复印,歌谱全是手抄。我不大抄谱,没耐心,抄的时候也只是随便撕一张纸,只抄曲子,不抄歌词,写得很潦草,像是密电码,记熟曲子就把纸扔了。有的同学专门用一个本子来抄谱子,完完整整,一个音符一个字一个连线符号都不会丢,其工整细致,真让人叹服。前几年有一次我在本地集市专卖旧书的摊子上就找到一个这样的手抄歌本,都是七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看得出是很多年陆续抄下来的,钢笔墨水有蓝墨水也有碳素墨水,也有圆珠笔写的,写得都很工整。里面还夹了一张单独的纸,可称为钢笔书法,字相当好,比我强多了。抄这歌的是什么人,无从猜测,基本可以断定是男的。当时我如获至宝,不讲价,赶紧买下来。偏偏有人把这样的东西拿出来卖,也偏偏有我这样的人来买这个东西。这是什么情况?这个本子的主人怎么了?都无从猜测。市场经济就是好。社会有什么需求,你在计划委员会的办公室里永远没办法凭空想出来,一旦有了自由市场,马上就知道了。社会无穷复杂,你随便摘一片树叶放到自由市场上去卖,可能也有人来买。因为那片树叶就是如此不同,那是世界上唯一的一片。

——后来呢,后来J君肯定找到谱子了。后来我也找到了。

J君喜欢吹笛子,这我知道,不过我不知道他喜欢唱歌。不是每一个吹笛子的人都喜欢唱歌,我也吹笛子,我就不怎么唱歌。老同学见面就是胡扯一顿,不会说,喂,那个谁,唱首歌吧。等我知道他喜欢唱歌,唱得好,不是一般的好,是非常优美的男高音,这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已经到了卡拉OK时代。他第一次唱的是《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我震了一下。我从来不知道他的歌声这么纯净这么美。他的样子完全就是一个憨厚的理工男,最喜欢的事是自己动手装配矿石收音机,摆弄那些我永远搞不懂的线圈。这么一个憨厚的半导体人唱歌居然唱得这么好?

《晚风》当时并不那么流行。八十年代的学生青年,随口唱出十几首台湾校园歌曲应该不成问题,不过《晚风》可能很多人不会唱。也不见得就那么好听。但是《晚风》的美学趣味可以代表台湾校园歌曲,清新,迷茫,带有青年人的普遍的淡淡的感伤情绪。对青年人来说,忧伤是一种美。至少文学里面是这么说的,所以才会“为赋新词强说愁”。愁,是宋词美学的核心词。李清照有一次批评苏轼,说,他写的词也还行吧,不过他写的那东西那叫词吗?李清照说苏轼写的不是词,是因为苏轼不愁,不是很愁,很愁也不说。台湾校园歌曲大概可以符合李清照标准,像晚风一样,有点淡淡的忧愁,虽然还没有愁到李清照那种完美的程度。

台湾校园歌曲,比如《兰花草》,歌词是胡适的,音乐也是传统样式,起承转合,稳稳当当,你一听就知道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继承了过去的(既包括古典的也包括五四以来的)音乐和诗歌传统,不会被误认为是欧美歌曲或者别的什么民族的歌曲。反而香港的歌给我们感觉更异类,音乐不同,情感不同,歌词文白夹杂又混合广东话词汇,有时简直不知所云,最后,关键是,听不懂,唱不来。台湾歌讲普通话,歌词都是明白的现代汉语,听来亲切,易听好唱。音域也不宽,一般人都能唱上去。香港的歌是另外一种类型,也很美,但类型不同。

我不准备全面介绍台湾校园歌曲的情况,音乐流变,代表性歌手,代表性歌曲,实际上我也不了解。网上有这方面的专文可以去看。至于校园歌曲在大陆这么流行的原因,我看很简单。台湾校园歌曲具备真、善、美,与平行宇宙那边的假、恶、丑恰成鲜明对比。

这里可以发挥一下,写一万字。但我不会多说一个字了。

另外,台湾校园歌曲轻。轻松,轻盈,轻悄,轻淡,轻婉,低吟浅唱,清新悦耳,像铅笔淡彩画。想象中对岸有蓝天白云青山绿草地。想象中他们穿着白鞋子走在草地上,腰上系着蓬松的棒针衫。他们笑得自然真实,他们温情,他们温文有礼,含情脉脉,他们不会声嘶力竭地喊:…………!

台湾校园歌曲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不需要推荐,太熟了,张口就来。为下一代推荐,麻烦的是歌太多,不知道推荐什么好。我们这一代差不多人人会唱的可能也不下二十首。有些歌好是绝对的好,但大家太熟悉,比如《兰花草》、《绿岛小夜曲》、《橄榄树》、《外婆的澎湖湾》、《乡间的小路》、《三月里的小雨》,还有罗大佑的那些经典歌曲《童年》、《追梦人》,还有部分邓丽君的歌如《小城故事》等。网上很多,这些就不必推荐了。或者以后再说。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这次我推荐下面这几首相对冷僻,比较早期的,也是我喜欢的台湾校园歌曲。很遗憾,找不到《晚风》。另外,想来想去还是加上《绿岛小夜曲》。

很多人唱过这些歌,我推荐我认为好的版本。最好的几乎总是原唱。其实我也搞不清到底谁是原唱。如果是作者唱的,那可以肯定他就是原唱。写歌的人不一定唱得好,但他是作者,在歌曲处理上总是有他独到的地方,罗大佑、叶佳修都是这种情况。叶佳修同学的闽南话口音听来也还蛮不错的,别有风味。

推荐歌单如下:
1,刘文正《秋蝉》
2,沈雁《踏浪》
3,刘蓝溪《小雨中的回忆》
4,银霞《你那好冷的小手》
5,叶佳修《踏着夕阳归去》
6,蔡琴《绿岛小夜曲》

(海外的朋友抱歉了。有的歌虾米音乐网里面没有,只好到网易云音乐去找,你们可能听不到。这些歌你们应该很熟,网上也容易找到。)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