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5日,瑞典驻波黑大使馆前,集会者抗议瑞典学院将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

越接近颁奖日,波澜就越汹涌。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真正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评判文学价值的智慧和能力,是对诺贝尔设立文学奖意图的深刻理解

内部撕裂

2018 年春,一场内部纠纷撕裂了负责评选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学院。

内部纠纷的原因,并非某些媒体所说的瑞典学院牵涉性侵案——没有任何院士受到对他人性侵的指控。撕裂是因为学院内部对某位女院士是否有违规泄密甚至财务违法行为,以及对违规违法行为如何处理产生了严重分歧。

涉嫌性侵案的,实际上是在瑞典文化界颇为活跃的法国人阿诺尔特 (Jean-Claude Arnault),他因为娶了瑞典女诗人弗洛斯腾松 (Katarina Frostenson) 而定居瑞典。弗洛斯腾松在 1992 年被选纳为瑞典学院院士,后来还被选入由五院士组成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担任评委。这场内部纠纷的焦点是她。

阿诺尔特曾在斯德哥尔摩的一个地下室创办了一个文艺沙龙,依仗自己和瑞典学院的特殊裙带关系,经常在瑞典学院的慷慨资助下举办高规格的文艺活动,包括邀请不少已经获得或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诗人来沙龙朗诵演讲。这个沙龙后来成了瑞典甚至国际文化名人时常聚集的交际场所,也让一些瑞典文艺女青年趋之若鹜。在这里,她们可以结交名流,展示才华。如果一位年轻女作家能在这里推出新作,一位年轻女画家能在这里举办画展,她就很容易一举成名。阿诺尔特正是利用自己可以决定把这种好机会给谁的权势,也利用自己从瑞典学院获得的资助,对这些文艺女青年威胁利诱骚扰性侵。

2017 年全球兴起的 Me Too 运动中,瑞典也有 18 位女性挺身而出,瑞典最大报纸《每日新闻》披露了她们被阿诺尔特性侵的经历。此事经媒体炒作,舆论哗然,不仅轰动瑞典,甚至得到全世界的关注。阿诺尔特终因涉嫌强奸罪被正式起诉,开庭审判后被判两年有期徒刑。他的上诉后来也被最高法院驳回,罪行成为不可推翻的定案。

阿诺尔特性侵案件曝光的过程中,瑞典媒体也披露,一些受害女性早就给瑞典学院写过信控告阿诺尔特的丑行,希望瑞典学院主持公道,不要再为阿诺尔特提供活动资金,但她们的诉求从来没有得到当时主掌学院大权者的回应。不过,虽然瑞典媒体把批评矛头指向了瑞典学院,但这其实还不是引起瑞典学院内部纠纷的主要因素。

关键原因是阿诺尔特为了炫耀自己和瑞典学院的特殊关系,数次提前泄露当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姓名,还曾到赌局投注营利。瑞典学院规定,在每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公布之前,院士要对评选内情和结果严格保密,包括不可告知配偶等,评委会成员尤应如此。既然阿诺尔特能提前知情,太太弗洛斯腾松就有了违规泄密嫌疑。媒体还披露,弗洛斯腾松也是阿诺尔特文化沙龙的财产受益人,瑞典学院给阿诺尔特资助,等于向本学院院士弗洛斯腾松输送利益,这违反了学院的财务法规。

此时,主掌瑞典学院日常工作的常务秘书、院士丹纽斯 (Sara Danius) 女士委托了律师进行调查。律师提交的调查报告认为,弗洛斯腾松的行为涉嫌违规违法,并建议起诉。根据律师报告,丹纽斯在学院例会上提出动议,要依规依法处分甚至开除弗洛斯腾松。

在已经有 230 多年历史的瑞典学院,开除院士的事情只在 18 世纪发生过一次,那是因为某院士被判以叛国罪,可见只有罪行严重者才会被开除。因此,尽管有院士支持丹纽斯,但不少院士还是为弗洛斯腾松辩护,对法规并不在意,反对开除的动议。两方意见针锋相对,争执不休,矛盾激烈甚至到了院士之间老友反目、同事成仇、师生割席的地步。

最后投票作出决定时,开除动议没有获得多数票通过。数位院士愤而宣布退出学院日常会议,其中还有诺贝尔评委会的评委,包括中国读者熟悉的老院士、曾担任过 17 年评委会主席的埃斯普马克 (Kjell Espmark),以及在中国出版过获奖作品《美丽与哀愁》的院士恩格伦 (Peter Englund)。丹纽斯也辞去常务秘书职务。

瘫痪停摆

瑞典学院的章程规定,一切重大决定必须有三分之二院士参加投票才有效。瑞典学院设有 18 个席位,三分之二是 12 个席位,即必须有 12 位院士来开会参加投票才能作出决定,包括决定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选出的文学奖候选人是否得奖。

这次纠纷之后,瑞典学院开会时的院士已经不足 12 位。除此次退出的院士,过去就有数位院士因各种原因不能前来出席会议的情况,如某位院士患有老年痴呆症,无法再参会,该席位长期空缺,但由于瑞典学院院士是终身制,也无法补选。这样一来,学院就无法再开会作出任何决定,甚至也无法接纳新院士,因为接纳新院士的决定也需 12 位院士参加投票才有效。同时,如何重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也无法经由开会投票决定。

瑞典学院因此瘫痪了,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2018 年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工作也因此停止,瑞典学院不得不宣布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暂停颁发。

这场内部纠纷不仅暴露了瑞典学院人事结构的缺陷——院士终身制造成老龄化,因病不能来开会的老院士席位也只能长期空缺;还暴露了瑞典学院更深层面的问题——有关弗洛斯腾松的争执,表明院士们在道德伦理和法制观念上存在严重分歧。面对违法行为,该起诉就起诉,本来也不该是学院自己投票决定的事情。还有人批评学院长期存在严重的大男子主义,所以才对受阿诺尔特性侵女性的举报置之不理。虽然近年来瑞典学院注意接纳女性新院士,但男性院士仍然多于女性,一些男性老院士更是观念落后,对 Me Too 运动不以为意。或许在他们看来,风流韵事多反而是男性气质的表现,值得夸耀。

从表面上看,这场纷争与文学奖评选无关,但是道德伦理和法制观念的分歧、价值观的混乱,不仅涉及学院判别是非的能力,也深入到审美评价的层面,与文学不是没有关系的。这也就让人们对瑞典学院评选诺贝尔文学奖的能力产生疑虑。总之,这次事件使瑞典学院的信誉遭到了极大伤害。

如何解决危机成了难题。瑞典学院需要吐故纳新,有人建议撤换老院士选入新人,但按照现有章程,这是不可能的;有人提议瑞典国王干预,修改章程,取消终身制,因为法律上瑞典学院属于国王,国王有权修改章程。还有传言说,诺贝尔基金会考虑取消瑞典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奖权,转交给斯德哥尔摩另外一个人文历史考古学院。按照诺贝尔的遗嘱,他本来也是指定「在斯德哥尔摩的那个学院」评选文学奖,并未明确是瑞典学院还是人文历史考古学院。

2012 年,由五位院士组成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开会讨论时的工作照,沿桌从右至左分别是弗洛斯腾松 (引起内部纷争的主要人物,现已退出瑞典学院)、恩格道尔 (文学批评家,曾任常务秘书 10 年,坚决反对开除弗洛斯滕松,现已退出评委会)、韦斯特拜利耶 (作家,时任评委会主席,现仍是评委)、埃斯普马克 (正发言者,作家、批评家,曾担任评委会主席 17 年,现已退出评委会) 以及隆 (女诗人、现仍是评委)。

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文学批评家、院士乌尔松 (Anders Olsson) 临危受命,暂时出任瑞典学院常务秘书。他努力调解内部纠纷,说服一些退出的院士回来参加会议,甚至请回高龄多病的老院士,如此就达到了可以议事的 12 个席位,能够作出一些决议。弗洛斯腾松在获得数百万克朗补偿的条件下,同意退出瑞典学院。乌尔松也奔走于学院和诺贝尔基金会之间,说服基金会保留瑞典学院继续评选诺贝尔文学奖的权力。学院最终重组了一个临时性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由九人组成,其中四位仍是院士,五位是院外聘来的作家,任期两年。

2019 年春,诺贝尔基金会和瑞典学院宣布,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工作将重新启动,不仅要评选出 2019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还将补选 2018 年暂停的文学奖。

瑞典学院的危机似乎已经过去,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工作也可以照常进行了。

再掀波澜

2019 年 10 月初,瑞典学院公布了去年和今年的两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2018 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Olga Tokarczuk),2019 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 (Peter Handke)。

令人惊讶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度过一场危机的瑞典学院似乎并不谨慎,没有在重启的诺贝尔文学奖评选中作出比较稳妥的选择,偏偏把今年的文学奖授予了争议很大的作家汉德克,再次卷入了一场舆论风暴。瑞典有媒体声称,瑞典学院给汉德克发奖,是比女院士弗罗斯腾松违规更大的「丑闻」。

瑞典学院就像一个病人,本来大病初愈,需要谨慎调养,却又惹来一场大祸,又给自己撕开一条伤口。

汉德克可以算是当代德语文学的重要作家之一,但在政治上深深卷入了前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联盟解体后的巴尔干半岛民族纷争。他和塞尔维亚总统米洛舍维奇过从甚密,获得过后者亲自颁发的塞尔维亚骑士勋章。他还为米洛舍维奇的极右民族主义政策和战争罪行公开辩护,尽管海牙国际法庭曾判定米洛舍维奇犯有对穆斯林民族大规模种族屠杀罪,汉德克却一直公开否认,反而将责任归咎于穆斯林民族自身。

由于汉德克这种明显偏颇的政治立场,他一直受到各方面的批评,包括文学界。《撒旦诗篇》的作者拉什迪 (Salman Rushdie) 就曾讥讽他是最愚蠢的「白痴」。由于他的立场引起公愤,曾获得的海涅文学奖被撤销。2006 年,又由于他在米洛舍维奇葬礼上的演讲依然吹捧死去的种族主义者,否认其大屠杀罪行,巴黎的法兰西喜剧院取消了汉德克剧作的演出。

这也就毫不奇怪,瑞典学院一发布汉德克获奖的新闻,瑞典和欧美就舆论哗然,特别是巴尔干半岛的穆斯林国家反应强烈。阿尔巴尼亚总理拉马 (Edi Rama) 批评说:「从没想到诺贝尔文学奖也会令人作呕。瑞典学院妄称道德权威,作出这种丢脸的选择,让耻辱也成了一种新价值。不,我们绝不能对种族主义和种族灭绝罪行麻木不仁。」波斯尼亚领导人札菲洛维奇 (Sefik Dzaferovic) 批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给汉德克颁奖是彻底迷失了道德方向。科索沃总统萨奇 (Hashim Thaçi) 则感叹,「这项颁奖决定带给我们无数战争受害者巨大的痛苦。」

自从 10 月初评奖结果公布以来,瑞典和欧洲媒体及民间对瑞典学院的批评就没有中断过,在瑞典学院楼前举行的抗议集会活动此起彼伏。波斯尼亚给诺贝尔基金会的抗议信已经征集到数万人的签名。随着 12 月 10 日颁奖仪式的日子越来越近,这种抗议活动也逐渐推向高潮。有人要求瑞典国王拒绝在颁奖仪式上给汉德克颁奖。将与颁奖仪式同时举行的场外示威活动也获得警方批准,组织者声称已经有数千人报名。

难以想象今年的颁奖仪式和宴会还会平安无事地顺利举行。鼓噪的抗议活动会让参加颁奖仪式和宴会的绅士淑女们感到难堪,难以感受仪式的隆重和节日盛宴的欢乐,难得的美食恐怕也难以下咽。就好比一家人正在大宴宾客娶亲,可外面抗议的人在指控那位新娘不过是一个娼妓。

确实难以解释的是,瑞典学院为什么在自身已不堪一击的时候作出这个选择。正如汉德克在获知得奖后对媒体说,瑞典学院给他颁奖,「那是需要勇气的一件事情」,连他自己都非常意外。

但是,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真正需要的实在不是勇气,而是评判文学价值的智慧和能力,是对诺贝尔设立文学奖意图的深刻理解。如果没有这样的智慧、能力和理解,不能说出令人信服的颁奖理由,那就是诺贝尔文学奖真正的危机了。

文学高于政治?

面对来自各方面的批评,瑞典学院当然也为自己的决定作了辩护。新任常务秘书马尔姆 (Mats Malm) 就对媒体强调,他们给汉德克颁奖完全是考虑文学价值,不考虑作者的政治立场。言外之意,文学和政治脱钩,就算作者的政治立场有问题,也不在考虑范围。其逻辑就等于说,无论一位作家政治上有多少污点,哪怕是种族主义者或者纳粹分子,只要评委认为他的作品「有文学价值」,依然可以获奖。

这种辩解当然站不住脚,不能让人信服,因为这不符合诺贝尔在遗嘱中说的,文学奖要颁发给有「理想的方向」的文学。事实上,诺贝尔文学奖迄今一百多年的评选历史中,作家的政治态度、道德倾向和价值观念一直处于评委的考虑范围。

比如,早期评选中,评委把教会、国家和家庭看作神圣价值,代表了诺贝尔的「理想的方向」,所以怀疑这种价值的易卜生、托尔斯泰和左拉就都未能得奖,尽管他们都是公认的文学大师。诗人庞德没有获奖,也是因为他同情法西斯的政治态度,而诗人阿多尼斯至今没有获奖,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政治上站在了叙利亚独裁者阿萨德那一边。另一个例子是前面提到的拉什迪,他也是公认的优秀作家,但因为对伊斯兰教的态度还被伊朗宗教霍梅尼发出追杀令,所以被排除在评选名单之外。瑞典学院 1989 年就为拉什迪发生过内部争执,导致三名院士抗议退出。

显然,在外界的批评面前,瑞典学院的反驳是无力的。新任常务秘书马尔姆其实是 18 位院士中惟一的法学家,他因为学院刚刚平息的纠纷暴露了学院管理上的法律缺陷而出来执掌大任,但他不是文学家,所以他的辩护缺少专业性。而重组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明显较弱。富有经验的曾担任过 17 届评委会主席的老院士埃斯普马克被排斥在外,这个评委会就失去了有世界视野,包括能对诺贝尔说的「理想的方向」作出全新诠释的核心人物。新评委会把去年和今年两个文学奖都发给了欧洲作家,重犯欧洲中心主义错误让人诟病,其主要原因是外聘的五位新评委不仅缺乏经验,也几乎不了解欧洲之外的文学,没有广阔的视野。

此外,据瑞典《每日新闻》12 月 2 日报道,两位去年刚外聘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评委桑德斯特罗姆 (Gun-Britt Sundström) 和林朵尔 (Kristoffer Leandoer),也宣布退出评委会。两位作家表示,他们不适应评委会的工作,但因签署了保密协议,无法对退出原因作深入的解释。其中一位作家也说明,她的退出是因为她不同意文学高于政治的说法。

不出所料,今年诺贝尔颁奖仪式不平静。诺贝尔文学奖的危机远没有结束。

来源:财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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