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搬进新居的第三天。一觉醒来,屋外一片天光。原来下雪了。

我起床开车送尚儿上学,却不料遭遇大雪封路。

铁门洞开,门前是一道小坡。我驱车往前,才行驶一两米,车轮打滑。加大油门,车身倏的飘了起来。想倒退,车身瞬即剧烈摆动:糟了,别说前面还有800米长坡,就是眼前这10米浅坡都已经不能控制。

我迅即通知妻子,带孩子乘坐巴士上学,自己则专心致志地将车子退回车库。
这时才想起在北京虽多次遭遇冰雪,但京城是一马平川,从未遭遇行驶困难。虽知道这边要求使用冬胎,可预约的时间没到,还有一周呢。听说过山里下雪天行驶困难,今天碰上了。

雪越下越大。我先是扫雪、用铁锹铲雪,接着踩踏的雪地迅速结成冰块。才爬上三四米的斜坡,前进、倒车,几个回合下来,不料更是打滑。

“需要帮忙吗?Do you need help?”一对铲雪的邻居夫妇询问。我没甚在意。

接着,我抱来一捆捆硬纸壳垫在车底。铲一路垫一路。结果,越折腾越烂糊,四周已经现出谷萝大小挣扎的辙痕。想起了死去爷爷在芭茅地里翻滚求生的场景,心里骤然生出恐惧来。

我这才意识到:想倒回车库,已经没有可能了。

雪越下越大。车屁股已经离一旁的泊车仅只有一拳之距。一摆尾巴,随时可能撞将上去。更糟糕的是,挣扎了几回,车头已滑入右侧道路的陡坡。随时随地有可能滑入30米的坡谷,除阻拦道路,更有可能随时倾覆的危险。

这时,问话的邻居过来了。未待我回应,Stop!紧急叮嘱我撤去纸垫,否定我所有的方法。然后,用阔大的专用雪铲铲除道路,一直铲到我房前的平地。接着,回到他们家车库,扛出一麻袋专业除雪石盐,洒在车轮四周。接着,他妻子赶过来一起帮忙。

一人在后面看路,一人在前面指挥车轮。在夫妻二人的帮助下,一点一点,我终于将车倒入了车库。大冬天里,给折腾出一身大汗。

打电话通知妻子车已入库时,离妻子带孩子离开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6、

上边说的故事是路左侧邻居,同样艰难的遭遇在路右侧邻居身上也让妻子感受了温暖。那是半年前房子还在装修的时候。一次妻子倒车时,左侧轮胎一颠簸,不慎陷入石坑里,进不得,退不得。用力不当,随时可能塌方。邻居见状,趴在车底下观察半晌。然后从车库出取裁石锯,生生将车轮底下的巨石锯去,小心翼翼地将妻子与车辆给救了出来。

但这左邻右居还都不是我的联排邻居。我的联排邻居叫波德鲁斯,60多岁上下,那一对老夫妻更是好得不得了。

在我们还没有入住的一年时间里,信箱里堆满信函。信件有旧房东的,也有我们的。波德鲁斯每次取出,一个左边、一个右边,各捆成一扎。分门别类装在一个小花篮里,放在我们的门口围墙上。有挂号信时,他还专门做上记号,示意我们需要及时处理。

入住进来,他约定时间让我们去家中做客。一个薄暮,我们踏进了邻居家。和我家相似的造型结构,像一对孪生弟兄。地面铺着波斯地毯,壁炉烧得正旺。显然,是为了迎接我们才将炉火烧得那么旺盛。家中挂满了古典油画,整面墙柜里都是藏书。

夫妇二人端上点心、红酒和专给儿童喝的老家自酿的山楂汁后,给我们介绍房子及周边的情况。水表、电表、垃圾、门禁、车库、物业、报税等。告诉说,有任何情况可随时敲门。波夫人怕解释不透,还掏出纸笔,跪在地上,给我们点点滴滴用画图演示。

波德鲁斯夫妇不是原业主,但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二十五六年。住在这里,一切都十分便利。他这样开始了闲聊。接着说,这个建筑三十年前是属于最棒的。除地势交通外,建筑设计、房屋用材、装修布局及园林规划等都属一流。尤其是建筑用材,都是旧时城堡世代的标准,“very very good”,几百年都不会有问题。

他们有一个女儿,已经结婚生子。住在自己家里,一个礼拜来探望一次。接着介绍说,他们曾多次去过中国。最喜欢的是桂林山水。但最好奇的是,中国不是蛮好吗,你们为什么不远万里,从中国来到匈牙利?

看来,和这位波德鲁斯兄得找机会好好喝两壶。

最让我感动的是一回遭遇停电。我不了解情况,敲门询问。他回答说,大风挂断了上山线路,正在抢修。估计24小时之内能恢复。他说他们这一天不用出门,叮嘱我们如果没什么急事,也就呆在家中好了。

在我回到家后,看见波德鲁斯拎个工具箱在铁门周围敲打。约莫有一两个小时之久,寒风卷起他满头的白发。

接着,我们听见敲门声。波德鲁斯将我带到大门口。告诉我在没有电的情况下,铁门应该怎样人工开启。一边演示一边叮嘱说,你们家有小孩,说不定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随时开门。接着有些羞赧地说,他也有一二十年没有人工开启铁大门。都忘了该怎么弄了。“但你不同,迟早必须知道。”

自然,圣诞到来之日,我们全家携带仿制唐三彩和中式茶点,盛装前往。一一去拜访邻居们,表达新年的祝福。

7、

院子里除了樱桃树,蒺藜围墙四周还长着另外两株高大的乔木。一株在西南,一株在东南。

西南那株是忱叶槭,长在自家院子靠近阳台一侧。透过树枝,自阳台展眼望去,远处的自由山女神像历历在目;除了隐隐绰绰的多瑙河外,还能看见国会山顶及圣伊什特万圣殿高耸的穹顶。元旦之夜,璀璨的礼花自河床腾空升起,这里就是最佳的观赏地点。

东南边的那株是槲寄生

东南那株是槲寄生,生长在格栏外另一个邻居家的院子里。从餐厅开阔的三扇菱形落地门窗望去,和樱桃树形成呼应。槲寄生树干疏朗,以邻家红色斜顶和白色墙身做映衬,分外妖娆。在入住之前,自以为自己呆的最多的地方应该是一楼的书房。没想到这二楼的餐厅却是自己的最爱。除吃饭外,会客、读书、上网及枯坐,竟然都喜欢在这里。估计喜欢的就是窗外这远近分明的景色。

院子里遍植花卉果木。牡丹、迭跌香、玫瑰、丁香、月季和郁金香竞相斗艳,西梅、无花果、绣线菊、锦带花环绕四周。沿墙石级一侧颗粒饱满的平枝栒子,鲜艳欲滴,另一侧是紫藤萝攀墙缠绕。那香雪球的花果朵斜刺里穿过白色扶廊,让阳台平添一份清新。

冬季的樱桃树

喜人的要数樱桃树。从阳台、卧室、草地,无论哪个角度看去,都像一幅画卷。最感人的是一年四季不同的景致。春天的勃勃生机,夏天的枝繁叶茂,秋季的果实累累都自有不必言说的动人。最要命的却是冬季。枝头一片萧瑟,白雪覆盖下,虬干通曲。瑟瑟冬寒中,竟然是一番异乎寻常的生猛气象。

清晨,全家通常是被满院里的鸣鸠声唤醒。灌木及树枝间,喜鹊、松鼠、燕子、麻雀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鸟竞相雀跃欢腾。沿着枝蔓、屋脊和电线叽叽喳喳,追逐嬉闹个不停。像是上演一折永不落幕的戏曲。那橘色小鸟儿有时佯装坠地,有时忽地扑棱棱腾空飞起,像是受了惊吓。却原来就是一阵微风掠过,颤动树叶而已。

黄昏时,太阳被盖特勒山峰遮掩大半。一线天光照射远处的城廓交通,河流丘壑,像是被天国神光加持,一片金黄。更远处,碧空如洗,则更是遥远时代那梦幻式的时空。

8、

进山来的坡路上,一岔路口的拐弯处,生着一株野生苹果树。立夏以来,枝头上便结满了果实。

那时在装修房子。每一次骑车进山,都到树底下摘下一两颗解渴。苹果不大,却很结实。大小不一,样子也欠周正。端的是一幅野生模样。自八月到十一月,自最初时的青涩到后来成熟时的甜腻,竟整整被我摘了一个季度。还只是吃了底沿一两株伸手能摘的枝条上的果实。直到秋尽,红透了、熟透了的苹果兀自腐烂在树梢和坠落在草地。内心确有几分不甘。可每一次采摘,心中总充满狐疑,还有兴奋和惴惴不安。能摘吗?为什么除我之外,就不见有第二个人去采摘呢?这份兴奋和不安,和小时候刮风下雨天,大清早第一个冲出屋子、跑遍村里的几株枣树,去树下捡拾吹落在草丛和石缝里的枣子的情形竟有几分相似。只有这时才能捡到几颗突如其来的饱满果实,尽管有些也是早被鸟儿啄过的。

能不能摘,至今没有答案。只是后来隐隐绰绰听人说还是不要摘,这些苹果是布村的人专门留给鸟儿吃的。

好阔绰啊。有一回忽然由此觉得这里的人牛逼。一兴奋,连图带意念的发到了家族群中。原本想让老家人感受一下异域风情。不料想一位长我者劈头盖脑就是一顿痛批:旭那,你在异国他乡也要长点志气啊。莫让人看轻了咱中国人,尽丢中国人的脸哪!义愤填膺却言辞恳切,羞得我恨不得想撤去这条微信。

路边野生的苹果树

住进樱桃园,我还有几件事料想不到。一是满山上没有一条平坦笔直的路,供我跑步运动,只能溜到山下的公园,自然就粘去不少的尘俗;一是虽万般不愿,不愿将这形而上的好去处弄得恁般形而下来。无奈闹疫情,院子里还是种了一方菜地,可任你怎么施肥浇水,就是长不出菜蔬来;一是没想到闲居在家,时间却被自己排得那么满,满到原计划每天去院子修枝裁草一个小时的时间都没有。最不能被人接受的是愣是不能转换观念,将晚上的运动与下午侍弄院子来个变通,来个劳动运动双丰收,一举两得。任妻子怎么劝,就是觉得那样也并没有多么高雅。以至于妻子暗暗抱怨:还不知道这么一幅精致的院子在我们手上要荒芜成什么样子呢;一是房子是大些,有些空间目前没什么用途,但并不觉得多余。总感觉哪一天忽然生出个什么动静,友人们都可以来我家,围拢聚个餐、说个话,也都有地方,可以省去若干费用。就算打个地铺什么的,也有地方。但是,四个厕所是我断断不能忍受的。恨不得明天就去敲掉三个。

入住不久,就到了2020年的春节。在洗刷一新的沙砾白墙门头,我贴上了一幅红彤彤的春联:河去水流遁乐响,云来山木写文章。横批:布村过年。

在写这幅对联的时候,我心中最惦念的是,这硕大的樱桃树结满了果子,去年大多数烂在了枝头。今年,我怎么样才能让它颗粒归仓?要不,请更多些的朋友来采摘;要不自己摘下馈赠给赫尔曼师生和各地的亲朋,只是不知道外地托运方便不方便?最不济,也要先摘下来,慢慢地再想办法。譬如,问问波德鲁斯,能不能像老家自酿的山楂汁一样,把它酿成樱桃酱。

2020年5月10日 樱桃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