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汩罗江就在眼前了。梁克斯突然激动起来。他跑了几步,一直到水边。俯下身,伸手掬水,一捧一捧地泼在脸上。因温热而汗渍的面孔,立即就清爽起来。冲脸之间,顺带着又呼啦啦地喝了一肚子江水,站起身,长嘘一口气。

黄昏的阳光落在江面,水汽中恍惚浮着一层金色。梁克斯想,这地方是当年屈原站立过的吧。或许他也像我一样,远道而来,口渴难耐,然后蹲在水边掬水豪饮。但这水并没有救他,却将他淹死。“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这清亮洁净的江水,怎么就没洗掉屈原的忧伤和悲愤呢?真是可惜。

梁克斯抬头望着渐然淡下去的夕阳,心道,那个时刻,一定不是黄昏。不然,面对这如此江河美景,他又怎能忍心入水一死?世道纵是再黑暗,自己死了,却只能让它更黑。岂不如活着,虽只是一双手,或许也能洗去一点灰尘。

梁克斯在江边一直呆到天已灰黑。他的浪漫也随最后一丝光线而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饥饿感。一但清醒意识到这份饿,便越发觉得饿得厉害。于是,他离开汩罗江,朝街上走去。

石板的小街,窄窄的,窄到街两边的屋檐几乎碰头。徜若下雨,水帘会挂在街路正中。梁克斯看着,觉得有意思。刚刚打过仗,北伐军风卷残云般灭掉了这里敌人,继续风卷而去。满镇上的门前窗下还有欢庆的气息逗留着,不必用鼻子使劲去闻,风一吹,便能感觉得到。

街的尽头,亮着一只马灯。幽幽暗暗,令落下黄昏的窄街蓦然地有点迷离。一个米粉小摊,依然响着叫卖。梁克斯上前大声叫道,老板,来一碗,少摆点辣子。米粉老板立即满面带笑,说辣子少了,吃起来哪里有劲呀!

梁克斯在木头条凳上坐了下来,正欲张望墙上的标语,扭头间,忽发现对面的一个男人很是面熟。他衣着肮脏,人显得无精打采。举筷夹粉,节奏很慢,仿佛胳膊被人抽掉了筋骨。梁克斯定睛望去,竟然小惊一下,他试叫了一声,罗以南?

那男人慢慢仰起面,眼睛里满是迷茫。梁克斯这下看清了,果然是他的同学罗以南。梁克斯惊喜道,罗以南,真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罗以南依然目光迷茫,他喃喃道,不在这里,又在哪里?梁克斯说,你不是在学校吗?你不是成天啃苏曼殊吗?罗以南说,学校还是学校吗?苏曼殊难道没死吗?

梁克斯这时方发现他的情绪很不对头,忙不迭问,你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又是叔雅?罗以南说,你看到陈定一的脑袋吗?梁克斯说,什么意思?陈定一怎么了?罗以南说,他的脑袋挂在司门口。梁克斯大惊,说你说什么?罗以南说,我看到他的脑袋。梁克斯说,陈定一被砍了头?罗以南喃喃道,砍了三个人。司门口的那颗头是陈定一。梁克斯说,怎么可能?你亲眼见到了?罗以南说,像以前一样,脸上在笑,眼睛也睁着。

罗以南说着,刚刚吃下去的那点粉,忽啦啦地呕了出来。没能嚼碎的红辣椒,一丝丝地粘在唇边。梁克斯发呆着,不知是为陈定一的头,还是为罗以南的呕吐。卖粉的老板吓着了,忙不迭说,先生,哪么搞的?我的粉是好粉啊。只不过辣得一点。

罗以南呕吐着,呕不下去,便哭起来。声音穿透黄昏的迷蒙,蜿蜿转转地朝即临的夜晚漫去。四周的气息,顿时变得悲伤。

梁克斯依然发着呆。他很难想象,那个热情似火的陈定一身首分离、孤头高悬的情景。人生竟是如此残酷。之前他离开武昌城,决意要追随北伐军革命。陈定一送他到火车站,路上说,兄弟,不等到秋叶发黄,我们就会汇合武昌城。他激情万丈,眼睛放射着必胜的光芒。现在他居然?梁克斯恍然就看到了那颗头。头上那双睁大的眼睛也恍然如在面前。

天已经黑了下,摆放在梁克斯面前的米粉业已发凉。卖粉的老板有点惶然,说二位先生?梁克斯掏出钱,递给他,说辛苦你了,我们等下就走。然后他转向罗以南,说你为这个离开学校?罗以南说,在那样的地方我没办法呆下去。我要走。梁克斯说,去哪里?罗以南说,离开这个世界。

梁克斯吓了一跳,说你想寻死?罗以南苦笑笑,说我这样的人,又如何有胆寻死?我好没用。我只想逃得远远的。远到没有人找着我。我也不见其它人。梁克斯深知罗以南非但迷恋苏曼殊还喜欢在寺庙流连,老早便说过将来说不定就出家的话。便说,那么…你真想…出家?罗以南说,此外又有何处可供我栖息。梁克斯说,你不想为陈定一报仇?罗以南低声道,我这样一个人,哪有那样的胆量。梁克斯生气了,说不是有胆没胆的问题,而是有心没心。看现今我们的山河,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多一个和尚,只不过多出一个废人罢了。罗以南喃喃道,大概此生我就是一个废人。这世上就当我没有来过好了。梁克斯更加生气,他的声音放大了许多,你真的亲眼见到陈定一的脑壳吗?你既然亲眼见到了,为什么还说这样的话?你忘记陈定一救过你的命了?罗以南依然喃喃道,他救过我一命,是呀,他救过我一命。可是他救过我的这条命我再也还不起了。梁克斯说,还不起也要还。罗以南的目光还是漫散着,心无着落的样子,他说,怎么还?还给谁?梁克斯说,好,我来告诉你怎么还:用你的命,去消灭那些杀死他的人!

罗以南呆望着他,没有说话。梁克斯说,你不是说就当你没来过这世上吗?罗以南摊开自己的双手说,你说杀死他们?怎么杀?我杀得了?梁克斯说,那我就再告诉你。跟我一起去追北伐军。他们正在前面打仗,现在已经进了湖北,武昌肯定是要打下的。横直你当自己没到这世上来过,如果你战死了,也就是这样的结果。但如果打完仗你还活着,那么你已经报答过陈定一了。

罗以南这时候仿佛清醒了一点,他眼睛直直地盯着梁克斯。想起梁克斯离开学校的原因,突然说,梁文琪,你离开学校就是去参加北伐?梁克斯说,当然。现在,我不再是书生梁文琪,我将是北伐战士梁克斯。罗以南喃喃道,梁克斯?好熟呀,这名字。梁克斯笑了,笑得一脸天真,然后说,猜不出来头?这是马克思的克,恩格斯的斯。罗以南又喃喃道,哦。竟如此气魄。梁克斯说,正是。这时代正是要让我们拿出气魄来。罗以南说,那你怎么又到了这里?梁克斯说,我跟表哥约好,去追随他的部队一起北伐。等我赶到广州,才知他们早到湖南了。我就一直在追,从广东追到湖南,又从长沙追到岳州。还是没追上。岳州的一个军官告诉我说,就在前面了,沿着铁路往前追。罗以南说,岳州已经打下了?梁克斯说,北伐军太能打了。真想不到呀,岳州差不多不攻自破。你不知道,我去时,满城都在放鞭。通宵都不安静。罗以南说,哦。我本想去岳州的,结果火车不走了。我只好走路走到这里。梁克斯说,幸亏如此。现在,我要在这里劫下你。我押也要押着你跟我一起去追北伐军。绝对不能让你出家。我得让革命队伍里多一个士兵,哪怕是多一团炮灰,也不能让这社会上多一具活尸。再说了,你命中不能当和尚。你也没资格当和尚。你的恩人陈定一死了。你要为他而战。你欠他的恩情,你必须回报。反正你准备像死了一样活着,那就不如好好死它一场。但更可能,梁克斯挥动着手臂,斩钉截铁着说,你经历过这样一场战争,并没有死,但却明白了活着的意义。

罗以南呆望着他。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同学何以有着如此的激情。他慷慨激昂的吐沫已经喷到了他的脸上。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是觉得身心倦怠。

这天的夜晚,没找到客栈,罗以南和梁克斯便寻了户农家住下。农家的偏屋,堆放着柴禾和工具。梁克斯大概累了,躺下即睡着。罗以南虽然也累,却久不能眠。蚊子一直在耳边嗡嗡着,梁克斯亦不停地发出呓唔,打!冲呀!仿佛梦中正在战场。

罗以南想,是呀。既然如此,既然梁克斯这样强硬,既然要回报陈定一,既然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既然世道也不让人好活,去就去吧,死就死吧。既然一切都放下了,命也可以放下。徜若没死,再出尘世,也是一样。无非如此。总归一切都无所谓了,听凭他梁克斯摆布也同样无所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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