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克斯和罗以南赶到武昌城下,仗刚打完。阳光照耀着武昌城楼,远远望去,似乎涂抹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罗以南从来都没有站在这样的角度眺望武昌,他觉得有些讶异,不禁轻叹一句,哦,武昌城是这样的呀。梁克斯几乎与他的想法相同,他也赞叹出声,说想不到竟如此壮观。

便是在这里,他们听到了第一个消息:攻城失败。

梁克斯吃惊道,怎么会失败?不可能啊。罗以南对他的话也同样吃惊,他说,怎么不可能?难道胜负不是兵家常事?梁克斯向周围人问,独立团参加了吗?回答说,独立团是攻城的主力。梁克斯便用一种斩钉截铁的方式说,那就不可能失败,一定是策略性的撤退。罗以南觉得他这种自信有些奇怪,便说,为什么?梁克斯一笑,依然自信道,这个嘛,跟你说,你也不懂。

梁克斯和罗以南被派到北伐军政治部当宣传员。在汀泗桥镇他们报名时,分派的军官见他们是学生,欢喜之后,又露悲伤。他一边说,太好了,有文化,我们的宣传员正不够用。说罢则叹息,不应当让学生来打仗呀,这是我们粗人做的事。我们就应该保卫你们,让你们在学堂好好念书的。梁克斯说,这世道,又哪里是念书的世道?且不如投笔从戎,报效国家。那军官随即又赞,说得好,有志气。先救中国人出苦海,再念书也不迟。

梁克斯和罗以南按指示抵达位于南湖文科大学内的北伐军司令部。罗以南觉得去当宣传员对自己倒也满合适。梁克斯却一百个不情愿。他一再表示,他是来上战场的,不是来写写画画的。两人一路去南湖政治部报到,梁克斯不停牢骚。进到政治部依然如此表态。一个戴眼镜的长官不耐烦了,反驳他道,难道写写画画就不是战场?梁克斯顿时哑口。

领他们前去报到的士兵叫张结子。原是汉口的一个中学生,听说北伐军到了武昌,专程渡江过来参战,也被派了当宣传员。梁克斯说,早知如此,就该像你这样了,冤枉奔了这许多路。张结子便笑,说我本来要去广州的,被我妈锁在了屋里,没逃出来。这一锁倒锁对了。梁克斯也笑,说看来你妈有眼光。

他们被派到一间教室写传单和标语。北伐军打进武昌城,人人都相信就在这一两天。不光传单要印出来,标语也要事先写好,甚至连贴标语的浆糊,都得早早准备。军队一进城,传单要散发出去,标语要立马上墙。罗以南原本喜欢书法,练了一手颜体,纸上挥毫,是他的强项。这样的文案,他觉得自己是做得来的。而打仗,他料定自己不行,纵是不惧一死,可见到血,他会身不由己发晕。有些人,天生不能当军人,罗以南想,他恐怕就是其中一个。他自知自己不是一个有豪气的人。

但梁克斯却觉得自己一身豪气没处使用。他只想去独立团,这是因为,他曾与他的表哥莫正奇有过约定。他要追随他一起出征。尤其这一路,他们尽听到独立团如何拼打胜仗的传说。独立团团长叶挺在报上被誉为“赵子龙”。他是不败英雄的化身。梁克斯全身的热血被这个英雄点燃,他想,跟着一个英雄在战场冲杀,那是何等的荣耀。独立团既然如此能打,必然会在最前钱。

晚间吃完饭,张结子带来梁克斯最想要的消息:独立团在长春观。梁克斯知道长春观在哪里。他曾经去过同学陈明武*家,站在他的家门口,能看到长春观三皇殿的黄顶。他知道这里距长春观并不算远。梁克斯立即就坐立不安起来,似乎想要马上动身去长春观。罗以南说,你现在是军人,能够随便行动吗?今天那个戴眼镜的长官是怎么说的?

张结子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嗓子说,你们知道那个戴眼镜的人是谁?梁克斯说,不知道。张结子说,是郭沫若呀,大诗人!梁克斯吓一大跳,他放大声音说,不会吧?罗以南更是一副受惊的样子。张结子说,政治部主任是邓演达。他亲口跟我说的。郭沫若是政治部副主任,他只比你们早到一两天。

罗以南推推梁克斯,说你不是很喜欢他的诗么?我记得你以前朗读过他的《女神》。梁克斯的心怦怦只跳。是啊,他读过不少郭沫若的诗,尤喜欢他的《女神》。那里的热烈奔放之情,每次都能令他心内激荡。他没能料到,站在他的对面,他居然就没认出来。或是他心里完全没有这样的概念,以他这样名气的诗人,竟也会前来参加北伐。而自己的选择,跟他一样。想到这个,梁克斯竟有几分亢奋。

三人正走在南湖文科大学的南操场边缘。各自默想,竟因郭沫若三个字而无言。突然一声巨响,恍如在身边爆炸。张结子和罗以南条件反射般趴倒在地。梁克斯却站着没动。他四下张望,见墙外有烟尘升起。梁克斯说,远着哩。说话间,有人在喊,蛇山上放炮,打在围墙外了,没损失。

张结子忙爬起来,钦佩地望着梁克斯,说你这么镇定呀,如上战场,你肯定会是英雄。梁克斯说,那是当然。张结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那我告诉你,蒋总司令来了,你真要上前线,找他批准,肯定行。梁克斯说,你诳我?张结子狡黠地笑了笑,说不然谁敢让你一个学生去打仗?邓主任是不会同意的。邓主任说学生都留在后方写标语。

次日的早晨,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是长官们在司令部开了一夜的会。俄国军事顾问亦从中参与谋划。彻夜长讨的结果,决定还是采用攻打惠州的办法:强行爬城。以更多的人,更多的云梯,更猛的火力,正面强攻。蒋介石总司令限48小时内,必须拿下武昌城。但凡攻上城头的人,个个皆有重赏。攻城时间定在5日夜晚零点。主攻战场为宾阳门和保安门,其它城门以佯攻方式,以期牵制和分散敌军的兵力。

梁克斯不知作了多少游说,虽然没敢直接去找蒋总司令,但他到底被某个长官点头同意,放他去了独立团。早上出发的时候,罗以南前去送他。梁克斯脸色通红,罗以南说,真的那么想打仗?梁克斯说,当然。只有上到前线,真枪真刀地对着干过,才算是真正的革命战士。罗以南说,你真不怕死?梁克斯说,不怕。如果世道总是这样,苟且地活不如壮烈着死。罗以南脑间突然浮出陈定一的头,心里便痛了一下。他说,我不希望你死,我希望看到活着的你。梁克斯说,这是一定的。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去当和尚。罗以南笑了笑,说好的。梁克斯说,说定了?罗以南说,一定。

罗以南一直送他到三岔的路口。一条路到通湘门,一条路到保安门,另一条路是朝着洪山方向。梁克斯走的是洪山方向。梁克斯说,我会先去宝通寺野战医院看我一个亲戚,她是我表哥的未婚妻。罗以南说,野战医院在宝通寺?梁克斯笑道,是啊。我以为你知道哩。我也帮你看看你的张叔雅同志在不在那里,如何?罗以南不觉笑了一下。两人就此别过。

望着他的背影,罗以南心里突有难以言说的不安,他大声喊着,一定要活着!梁克斯边挥手边说,当然。你得给我记住,只要我在,就绝不让你去当和尚!他的笑脸被亮得刺目的阳光照着,有些灿烂,灿烂中也让人恍惚。罗以南蓦然间觉得那脸像极了挂在司门口高空的陈定一。他为自己的这个联想心跳不已。他想,千万不要呀。我不想你死。不然我真会当和尚去的。

罗以南还没返回南湖,便遇到张结子。张结子坐在一辆马车上,见罗以南便高声叫他。罗以南三步两步跳上马车。张结子说,我知道会遇上你,所以就没在家里一直等。罗以南说,你做得对。我们现在去哪里?张结子说,昨天刚爬过城,附近老乡家的竹子都被征集光了。所以,我们得走得远一点。不然,根本征集不到。罗以南说,往咸宁方向走,我过来时,看到那边竹子很多。张结子说,是呀,正是往那边去哩。

罗以南这天不用写标语,他们的任务是一村一村地征集竹子。几乎所有的人被派出了门。这次攻城的人数,较之上次要多得多,云梯自然也是要多得多。征集竹子和捆绑云梯便成为爬城前第一等重要事项。鉴于上次有云梯半道散架,也有竹子登城时断裂,这次对竹子的质量和捆绑云梯也提出了严格要求。

远远离开了武昌城,夏末秋初的田野上还呈着一派郁郁葱葱。村落的炊烟和偶尔的狗吠,令罗以南想起家乡。想起蹲在灶前吹火的母亲。想起每天都要对着观音菩萨敲木鱼的祖母。想起在油灯前读书的父亲。父亲是小学教员,日日挟一布包去祠堂教族中弟子。他甚至还想起邻居周爹爹。他是个瞎子,自称会算命。算罗以南的命时,总是抓着他的手,说你的命大。认识你和你认识的人都死尽了,你还得活。这一刻罗以南想,不知这话是否可信。但真若到那时候,岂不更是可怜。活又有什么意思。

马车跑几乎到了咸宁。村村的老乡都很热情,不管穷人富人,听说北伐军要竹子,皆忙不迭地答应。表示保证送到南湖。唯恐不够,青壮年索性就拎着砍刀上了山。罗以南蓦然有些感动。打不打下武昌城,原本也与他们不相干的,他们何故如此积极?罗以南忍不住问一个送水给他们喝的老婆婆。老婆婆说,上次他们住过这时,长官都说了,天下穷人是一家。这是真的。那回住在我家的几个长官,走时把铺草也捆好了,房子的地也扫了个干净。有个小兵,跟我孙子差不多大,帮我挑完水,又替我喂了猪,还陪着我慢慢说话,比我孙子还强哩。对了,还说他家的婆婆也拜观音呀。罗以南听老婆婆的话一时无言,便只说了一句,我的娭毑也拜哩。婆婆便高兴了,说是不是?都说了天下穷人是一家子,这不就是。

整个南湖司令部的人员,非但罗以南,所有人都已然没了休息时间。竹子从四面八方运来,呼啦啦一片堆在学校的南操场。但凡能动弹的人,全都成为捆绑云梯大军中的一员。后来就连帮忙运竹的老乡,也都留下,临时充当了捆绑工。至于罗以南和张结子,他们都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绑扎需要力气,如果未扎紧,临时散了架,残害的就是我们士兵的命。监督的长官一边检查,一边不停地这么说。罗以南想想也是。看看自己这么苍白纤细的一双手,他心下倍觉惭愧。他能做的活就是不停地将散放的竹子扛到捆扎人的面前,然后再将已经捆扎好的云梯运到学校的墙根下。

这样的工作,他们持续了一天一夜。也不知扎了多少云梯。直到5日晚敢死队陆续前来南操场集合时,云梯也没有扎完。

天已经黑下来了,监督的长官高声喊叫道,快点!快点!集合前必须全部扎好!罗以南搬竹子搬得手掌磨烂,不意抓竹结时,便钻心地疼。但他倒也没有怨言。心想,既是来打仗了,吃苦总是需要的。就是当和尚,下山担水也是吃苦的事。把这话说给张结子听,张结子说,嗨!都是革命战士了,你怎么还记得和尚那档事?

有指令呼叫敢死队集合时,攻城所需云梯基本扎完。罗以南松了一口气。他刚想歇歇,忽见一个长官指着操场正跟张结子说着什么。罗以南认了出来,这是主任邓演达。张结子举手行礼后,正欲离开,抬头间看到了罗以南。急忙地朝着罗以南招招手。罗以南不知何事,快步朝他跑去。张结子说,快,跟我去取灯油。你看,好多马灯都不亮了。

夜色已经很浓了。南湖文科大学南操场的地上,散放着点亮的马灯。有几支马灯煤油燃尽,发着幽暗的光,令整个操场的气氛显得低迷而凄然。罗以南和张结子跑动着,给一支支气力不够的马灯加上油。灯明亮起来,亮光从地面向上升展,光线也变得柔和。凄然的氛围顿时改观。集合的敢死队员们沉重的神情也仿佛缓解,一直压抑着的人群中,居然有了笑。罗以南很惊异这光亮的力量。他想,哦,难怪人人都要歌颂光明,它的能量居然如此强大。它驱除的不止是空间的黑暗,还有人们内心的阴沉。

罗以南再次听到笑声时,他突然发现这声音熟悉。不禁循声而去。背着枪的梁克斯正与一个人谈笑着。罗以南不由叫了一声,梁克斯!梁克斯转身见是罗以南,便朝着跟他说笑的那个人一指罗以南说,就是他。就是他想去当和尚,被我死活拖来北伐了。我说反正当个和尚跟死了也差不多少。说得那人脸上也挂出笑意。

罗以南有些不好意思,他走近梁克斯,见到他的装束,惊异道,你参加敢死队?今晚去攻城?梁克斯说,我早跟你说过我是来真枪真刀干的。罗以南说,你能行?梁克斯说,喂,你不会看不起我吧?罗以南说,我知道这是场恶战哩。你又没上过战场,你……。没等罗以南说完,梁克斯扯了他一衣襟,低语道,我练了一天打枪哩。你不能说我不行。然后他又快乐道,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表哥莫正奇,连长。他是独立团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打过胜仗无数。

罗以南定睛看了下莫正奇。见他头发短硬、面庞黝黑,目光锐利,果然有英雄气概。他朝莫正奇点点头。梁克斯笑道,怎么样,他跟想象中的英雄很接近吧?罗以南说,是啊。他像关公。罗以南蓦然想到这个。梁克斯说,这可不能乱比。我们团长叶挺被称为赵子龙,正哥若像了关公,岂不是赵子龙他二哥了?他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罗以南想想果然是不能乱比。他很想像梁克斯那样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

这个夜晚还满是夏天的气息。集合之前,上级要求每个人都给亲人写下遗书。人人皆知此役残酷,这一去能否回还全看运气。满场几乎是风萧萧易水寒似的悲壮。只有梁克斯还有笑声。但这声音却并未让压抑的气氛有所松动,它更像是在坚硬的四壁中匹马单枪地冲撞着,又不时被弹回,再弹回,一直回到他自己面前。这孤单的快乐,连他自己也没能感染得到,倒仿佛凭添着几分怪异。

长官开始讲话了。他的声音格外低沉,开头的几个字,仿佛子弹般一颗颗弹出。空气一下子凝结起来。罗以南连忙退出,站到操场的一角去。政治部郭沫若副主任也作了演讲。罗以南听出来了,这个永远充满激情的诗人,此一刻的心情也十分复杂。他的声音变得深沉。这深沉令罗以南眼前突然浮出火焰,火焰中燃烧着一只只飞扑而入的凤凰。在凤凰展开的翅膀下,还有梁克斯阳光般明亮的脸。罗以南两腿禁不住开始抖动。强行攻城。四十八小时。重赏。不准退后。逃兵必杀。这些话语在整个南操场跳跃。流血即将开始,厮杀即将开始。罗以南想,梁克斯,你是真在笑吗?你的心也是笑着的吗?是什么力量使得你勇于笑着面对死亡?

罗以南没有再听清后面的话。他望着这一操场的敢死队员,心里竟想到或许明天,这些人活蹦蹦的人已然消失生命特征,成为武昌城下的尘土。他为着自己的想法发怵。两腿的抖动不由延向全身。直到部队出发,他都没能静止下来。

马灯的油燃得很快,地上的光又变得幽幽的了。

零点的时候,敢死队出发。借着这片幽光,罗以南追寻着梁克斯。他现在没有了笑意,一脸严峻地跟在莫正奇身后。他的模样,再次让罗以南心跳如鼓。那正是跟吊在司门口的陈定一完全一样的神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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