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枪声时断时续,多是零零落落。白天里,几无打仗的迹象,而夜晚的寂静,却格外瘆人。城楼上蓦然就打上一阵子枪。像是夜晚的抽搐,让人时惊时乍,惶恐不安。前沿的阵地,总是悄无声息。梁克斯的眼睛一直盯着那边。他很想看到那里能升起信号弹。然后有成群北伐的士兵抬着云梯,箭一样冲到城下,像他经历过的那晚一样。他们浴血奋战一番后,破城而入。只要有一次这样的行动,只一次,他和身边的战友们,就都得救了。

然而,这样的行动似乎不再。城下一层层叠摞在那里的尸体,越来越臭。风一吹,强烈的腐烂气息便到他们这里。开始想作呕,后来呕也呕不出,便也习惯了。倚在城楼门洞里的梁克斯到这时候开始领悟,大规划的直面攻城战,恐怕已经打不起来了。看着高大坚固的武昌城墙和城墙下遍地抛弃的北伐军尸体,他明白,只靠云梯和英勇的人,就算千万的人前来以命相拼,也是打不进这座城的。敌人就在他们头顶,安静时,能隐约地听到城楼上士兵的言谈已有轻松之意。刘正保说,什么也别想了。梁克斯心想,是呀,不要再想什么了。

自吴保生和郭湘梅带着两个轻伤员离去后,他们剩下的四人中,又有一人断了气。眼下,腰断了的刘正保一天只说三两句话,而另一个士兵,早就奄奄一息不能进食。梁克斯的两腿也肿胀得厉害。溃烂处开始流脓水。他想,就算能活着回去,这两条腿大概也是难以保下的。最要命的是,尽管他们节省又节省,水和食物,还是没有了。整个白天,他吃下了最后一口馒头,喝了仅存的两口水。然后他想,大概这就是结局了。

星星还是那样明亮。黑暗的夜空被它们点缀得灿烂无比。自从受伤在此,每夜晚梁克斯都看星空。他想以前居然不知道夜晚的天空竟是璀灿如此。这些星星或许就是他们自己。是他死在这战场上的同伴。正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把暗夜的中国照亮,像这星光照亮夜空一样。如果这样想,就当自己是其中一颗好了。亮过就行。至于是哪一颗,有没有人会关注到,也无所谓了。

身边的刘正保动了一动。梁克斯忙说,你怎么样?刘正保说,梦见我妈了。想来我就要见到她。她是饿死的,她死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听到她在叫我。刘正保一气说了这么多话。然后梁克斯再怎么问他,他都不再作声。

夜又开始深了。梁克斯全身疲惫,便也昏昏欲睡。睡意中,恍然觉得有人在呼唤他。他想,这会是死神吗?

枪声忽又响起,宾阳门忠孝门都在响。惊得梁克斯睡意消失。他想,难道又开始攻城了?想完又立即否定自己,不可能。他撑起身体,观察前沿阵地。那边了无动静。他想大概又是城楼上的敌人风声鹤唳了,很多天,他们都是如此。果然,枪响了一阵,什么动静都没有,便又停住。

此时的刘正保却动了动,低声说,有动静。像是有人来。梁克斯一阵惊喜,说是吗?真会有吗?

他恻耳用心倾听门楼洞外的动静。时间悄悄地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纤细的声音在低叫,有人吗?声音朝着门楼洞而来。这是女人的声音。但不像是郭湘梅。进到楼洞里,梁克斯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竟是野战医院的护士张文秀。他惊道,是你呀!

张文秀看到梁克斯,又看了看他旁边的刘正保,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哽咽道,太好了,你们还活着。太好了。还有几个人?刘正保说,有三个。

梁克斯突然觉得自己不会死了。他的泪水也不禁湿了眼眶。梁克斯说,如果你不来,我们可能就真的会死。张文秀解下绑在身上的粮食和水,说你们一定很饿,这里有水,还有吃的。但不多。罗以南那里多些,只是不晓得……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因为她记起,枪声是冲着城濠方向去的。她甚至听到巨大的落水声,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罗以南。

梁克斯微一惊道,罗以南,你是说,罗以南在后面?还有谁?我表哥莫正奇?

张文秀黯然片刻,方说,只有我和罗以南两个人来。莫正奇来不了。梁克斯又惊道,你和罗以南?张文秀说,是呀。罗以南坚持要来帮你。他知道你双腿受伤,他说他无法救你出来,但他能让你在这里活着。等再次攻城时,你就可以得救。他原想一个人来,但在路上遇到了我。我想你们除了需要食物,也同样需要药品是不是?

梁克斯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问道,我表哥莫正奇呢?他是不是还活着?张文秀说,还活着。但是,为了营救你们,死了太多战士,他也一再负伤。长官不准他再来。说再来就要枪毙他。

梁克斯一时间沉默不语。刘正保说,上次营救的赵虎子出去了吗?张文秀说,他被救出来了。但其它人全都死了。梁克斯惊道,你是意思是?郭湘梅她?张文秀说,她被一个洋人救出来,但伤势太重,没能救活。罗以南看到你留的纸条,所以他坚持要救你。

梁克斯一直支撑着身体跟张文秀说话,突然间,他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轰然一头倒了下去,脑袋直接就磕在了地上。张文秀吓了一跳,忙说,你别这样呀。我们没有放弃。我们还是在想办法救你们哩。刘正保哽咽着说,你请回吧。叫同志们不要再救了。这样的代价,我们承担不起。长官是对的。梁克斯低声说,吴保生也……死了?张文秀说,嗯。他没出来。听那个洋人说,有一个人伏在郭湘梅身上,替她挡了子弹,身上被打烂了。莫连长说这个人肯定是吴保生。莫连长说时哭着捶头。说吴保生是他的老乡,也是最好的朋友。只可惜,郭姐还是中了枪。

刘正保和梁克斯突然都不再说话。

沉默中,张文秀为他们检查伤口。那个一直没有吭声的战士,几乎就在弥留状态。张文秀知道,他不可能再活过当晚。而刘正保和梁克斯的伤势,也非常严重。如果任其留在这里,就算有吃有喝,恐怕坚持下去也有困难。她忧心忡忡,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刘正保突然说,张护士,给我喝口水。张文秀忙递了水壶上去,喂了他两口。刘正保说,真好呀。很甜。谢谢你。张文秀转过身问梁克斯,你也喝两口吧?梁克斯无力道,我今天喝了水。留着明天吧,日子还长着哩。

两人说话间,突然听到“噗”的一声。梁克斯立即觉得刘正保不对劲。他原本是仰躺着的,不知怎么竟然偃伏在地。他对张文秀说,你看看他怎么了?张文秀低下身问刘正保,你怎么了?话音落下,她突然发现刘正保全身抽搐。她惊道,怎么回事?你怎么样?刘正保艰难地笑了一笑,说不要让弟兄们再来了。说罢,便断了气。

张文秀翻开他的身体,发现一把刀插在了他的胸口。血流到地上,量虽不多,但已然湿透了刘正保的身子。张文秀立即泪水满面,她哽咽道,同志,你不可以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呢?梁克斯急道,他怎么了?张文秀哭着说,他、他、他自杀了。

这样的夜晚,大约就是梁克斯的人生中最痛苦的一个夜晚了。就算他第一天受伤在此,就算这些天他极度难熬,他的心都没有这么痛过。他的痛不是为着自己的伤病或是生死。而是他万没想到,几天来,竟有这么多的人,包括他的亲人朋友,因为他的缘故而走上不归之路。他原本一直持着乐观的想法,等待攻城,等待救援。他只想到北伐军是战无不胜的。只想到一定会有人前来营救自己,却从没想过这样的营救将会付出何等的代价。郭湘梅因此而死,吴保生也因此而死。还有前前后来的战友,他数了一数,发现自己的十个手指已然不够数下去。他被自己的自私所震惊。他让革命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让那些牺牲者的家庭遭受如此沉重的创痛。他原本想为革命作贡献,结果尚未来得及出力,却反而对革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他想自己竟然是罪人了。他为自己的冲动和鲁莽而深深后悔。他怀着热烈的情怀参加革命,迎接他的却是如此惨烈的结局。他的人生原来是这样的失败。

好久好久,梁克斯才说,他是对的。我们早该如此。你赶紧回去,不要再来救我。就算救我回去,我也无法承担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你要把我的意思带到。还有,他叫刘正保,请记下他的名字。张文秀说,那你呢?你怎么办?梁克斯说,我知道该怎么办。张文秀说,你不会像他一样吧?她紧张地指了一下刘正保。

梁克斯黯然片刻,他想,刘正保的结局,应该也正是他的结局。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所谓贡献,就应该像刘正保这样。张文秀说,你不可以像他这样。梁克斯说,为什么不可以?我认为他就是我的榜样。张文秀沉了下面孔,说如果你死了,你想过没有,前面那些同志岂不是白白为你牺牲了?梁克斯说,我只是不希望后面还有同志再作白白的牺牲。张文秀说,可是他们呢?已经死去的他们呢?他们之所以死,就是为了让你活。你认为你还有权力自己了断自己的生死吗?梁克斯怔住了,说你说我没权力去死?

张文秀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她的目光深邃而坚定,梁克斯有些不敢直视。张文秀说,是的,你没有。你唯一的报答方式,就是坚持活下去。无论有没有人再来救你,无论用什么方式营救,无论你将来能否承担后果,你都得活。咬着牙,再辛苦,也得活着,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口气。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责任。更是你的回报方式。不然,你又如何对得起那些为救你而死去的人?又如何对得起我冒死前来这里?徜若九泉之下,他们知道你坚持到了最后,他们会觉得自己的所为值得。但如果,他们得知你终不过是自己灭了自己,他们的死才真没有了任何价值。他们的死才是真的死的冤曲。

张文秀一气说了这么长的话,说完她自己呆住了。梁克斯也呆住了。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你的好心不一定就能办成好事。你的生死不一定就得你自己决定。他现在才知这世上的事情,远比他想象得复杂和幽深。就像这黑夜沉沉中,你根本辨不清形状和色彩,也不知高坡和洼地,你根本不知道哪里是美哪里是丑,也无从了解它们的秘密。你一切都看不清楚。

两个人都沉默。天依然黑沉沉着。

张文秀说,我必须趁黑时走。我不能留在这里。不然,你的食物和水都不够。梁克斯没有说话。张文秀又说,你千万不能着急。莫连长正领着人挖地道,准备挖到城下,在这里置放炸药。梁克斯说,真的吗?张文秀说,我再说一遍。你一定要耐心等待。我相信莫连长在置放炸药时,就会把你先救回去。梁克斯脸上浮出几丝笑容。张文秀说,地道如果挖成了,自会有人救你;但如果没有成功,我会再来。我给你送水和食物。你要坚持着。梁克斯说,你真的觉得我应该再坚持吗?张文秀坚定地说,是的。因为你不能死。你没有资格死。你得为那些死了的人活着。再辛苦,也得活着。你不能让他们白死一场。

梁克斯再次沉默。张文秀说,不要以为你自杀是一种高尚。那是懦夫。有本事就活着。活着才是了不起的。你不是刚参加革命吗?你还什么贡献都没有做。那你就活着,这就是贡献。梁克斯喃喃道,这样吗?是这样呀。那我听你的。再痛苦再难熬,也坚持下去。张文秀说,一言为定。这两三天内,我会再过来。我已经知道怎么过来不会出事。但如果你死了,我再来,就可能白来了。梁克斯说,你不要再来。我保证坚持下去。张文秀说,我必须再潜过来,我要给你带药过来。我要为你治疗你的腿。

张文秀在夜晚最静谧的时候爬出了楼洞。梁克斯一直望着她消失在黑暗中。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忠孝门方向响起密集的枪声。梁克斯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张文秀。他提着心,却无法得知结果。人生的无奈,他领略了又领略。

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张文秀悄无声息地爬到城濠边时,却发现搭在濠沟上的云梯不见了。她知道罗以南一定出了事。她无法度过城濠,情急之间,她决定冒险从忠孝门城濠的石桥上通过。石桥并不宽,她想只要趁敌人不备,奔跑几步路,冲过去,便可借助民房的残壁掩藏。但她到底没有跑过子弹。她刚刚越过石桥,便被城楼上的守军发现。几声喊叫和一阵枪响之后,她倒在了距民房残壁两米远的地方。从此,这个世界便再也没有她的声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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