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比马维甫的夜晚更加漫长的是陈明武的夜晚。

出了城门,沿着江边走。见长江汹涌的波涛,陈明武心情激动。他们终于逃出城了。他们终于结束了一个多月痛苦的日子。他背上的喜子,一直昏昏沉沉。他想,过汉口第一件事,不是继续逃亡,而是要带喜子去看病。他把这层意思说与喜云母亲听,喜云母亲表示完全同意。

离得白沙洲老远,人就开始多了起来,而且人越来越多,走到白沙洲时,人几乎可用密集二字形容。喜云奇怪,说我们是最早出城的,怎么城外还有这么多人?陈明武也不明白。一打探,方知昨天从城里出来的人太多,加上城墙外原本就有许多难民。汉口方面始料未及,往来的船只不够运送,以致几千人滞留江边。

身后出城的人接连涌来。驳船每次只能带走极少的人,加上上船时军警检查,速度奇慢。人挤人中,到处叫骂和哭喊。一个孩子与家里大人走失,哭得声音嘶哑,几乎被踩死。陈明武看得心惊,立即拢过喜云和喜云母亲。陈明武说,出城的人太多,以这样的速度,弄不好会到天黑。喜云母亲说,天黑能走船吗?陈明武说,不知道。另外人太拥挤。喜云一定要牵好妈妈的手,紧跟着我。万一我们走散,你们千万别上船。要往上游走,一直走到人少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汇合。喜云,你记住了吗?喜云说,记住了。

天阴了下来,眼见得要下雨,人们的耐心已达极限,但铁驳船仍然慢腾腾地上人,黑压压逃难的人仿佛凝固在江边。陈明武担心喜云母亲撑不住,问她们要不要找地方休息。喜云母亲说,没关系,死都要撑着,只要能够上船。

从城里逃出来的人,依然潮水一样往江边涌来。临近铁驳船附近,突然出现骚乱,有人爆喊,踩死人了!踩死人了!本来就乱,爆喊制造出更大的慌乱。人潮摆来摆去,没有人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随人流而动。陈明武担心出事,叫喜云母女跟着他退出拥挤的人潮。陈明武大声说,这样下去要出事的,我们等一晚,明天再走。

陈明武领着她们朝人潮外挤,眼见得他们已走到人流稀少处了。陈明武突然看到一个老太太,衣衫褴褛,手上挽着个包袱皮,踉踉跄跄,身形像极了他的母亲。他的心一下子荡了起来,怦怦怦地跳得极快。陈明武情不自禁追过去,一边追一边喊,妈!妈妈!喊得声嘶力竭。及至追到老太太面前,拨开她的身体,发现却不是。老太太呆望着陈明武,眼眶带泪,陈明武亦呆望着她,眼眶亦满是泪水。两人互点了一下头,继续各走各的。

待陈明武回过神时,他发现身后已经没了喜云母女。他知道,是他忘形了。他的一时冲动,将她们母女弄丢。陈明武背上的喜子依然昏昏而睡,他沉沉地趴在陈明武背上大半天,一动不动。陈明武一手揽着他,一手焦急地拨开挤来挤去的人,大声叫着,喜云!袁太太!陈明武用了全身气力喊叫,但在嘈杂的人群里,这样的声音,根本无人听见。

夜晚下起了雨,喜子开始发烧。寻人寻得几近疯狂的陈明武跑了几里路,在乡下找到一个药铺。他把自己的遭遇讲与药铺的老郎中听。讲完下着跪,请老郎中代他暂时照顾喜子。他掏出马维甫给他的所有钱,全部塞进老中医手里,然后,掉回江边继续找人。陈明武痛苦地想,为什么我做什么事都如此失败。

天一擦黑,船便停开。江边漆黑一片,只有泊在趸船边的万武号小火轮亮着灯盏。那些亮点随着波浪的起伏,高低地晃着。雨越下越大,由飘线而瓢泼。冷风亦随雨而至。滞留江边的人无处藏身,顶不过风吹雨淋,开始往趸船上跑。趸船上很快人满为患。于是有人跨越过万武号轮船的护栏,直接上船避雨。有了第一人,就有无数人。船上的人越上越多,船在风雨中剧烈晃动。船员们发现不对劲,却为时已晚。他们高声喊着,赶紧下船,船会沉的。风浪和嘈杂,无法将他们的声音传递出去。岸上的人,冒着大雨,继续汹涌地扑向小火轮。

终于在尖锐而凄厉的喊叫中,小火轮沉了下去。船沉得极快,人们纷然掉水,岸上的人傻了几十秒,然后有人施救,有人逃跑。奔跑中,滑倒在地的人被后面的脚步碾踏而过。哭爹叫妈声,响彻黑暗而空旷的江畔。

只几分钟,小火轮便被江水吞没,一点影子都没有,仿佛这里从来都没有过船。借着趸船上一星灯火,望着平复如初的江水,数百上千人放声号啕。这股锥心而无助的哭声,混合着江水波浪,混合着呼啸风雨,流进暗夜的深处。

天开始放亮,人们的嚎哭变成啜泣。原以为逃命而出,却不料一夜之间,又无数人家妻离子散。陈明武双眼血红,声音嘶哑。他的心已经麻木,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空空荡荡的。

朝着上游的方向走去,人越来越少。陈明武已经不抱指望他还会与喜云母女相聚。突然之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提起了他全身的精力。他抬头看到站在江岸草丛边上的喜云。她浑身透湿,亡魄失魂。

陈明武飞奔到喜云身边,抱起喜云,喜极而泣。陈明武说,太好了,你还在,太好了!喜云从陈明武怀里挣扎而出,以一种愤怒的尖声,嘶喊道喜子呢?我弟弟呢?陈明武说,他在。他没事。他病了,我放他在一个郎中家里。我这就过去接他。喜云这才一屁股软坐在地上。陈明武说,妈妈呢?她在找我们吗?她朝哪个方向走的,你在原地不动,我去找她。

喜云指了一下长江,说妈,昨天,躲雨,船沉了。妈推了我,妈淹死了。喜云语无伦次。陈明武大骇,你说什么?喜云有气无力,一指江面,说妈妈在里面。陈明武惊乍地叫喊起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喜云不说话,任陈明武询问过程,她都不说。陈明武软倒在她脚边,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面对着浊黄的江水,他想放声痛哭,却哭不出来。眼泪似被浓血压住,淤在心底,沉淀成痛恨和悲哀。他痛恨这杀人如麻的世界,悲哀这蝼蚁草芥的人生。他觉得自己这微弱的生命已扛不住这些痛苦,他只想寻一处暗角,将自己藏起来。

好久,喜云说,走吧,我要喜子。陈明武没有动。喜云又说,妈妈跟我说,带好喜子,就被水淹没了。我要喜子。陈明武还是没有动。喜云站了起来,盯着他有脸。陈明武满脸漠然地任她盯着。喜云突然伸出手,照他脸上挥了一巴掌。尖利地说,你这算什么!你怎么答应马叔的!难道非要马叔甩你的嘴巴,你才能像个男人吗?

陈明武一声长啸,吐出一口血。血喷在喜云的湿漉漉的衣襟上。喜云傻了眼。

陈明武慢慢站了起来,他揩了一下嘴,说我们走。

这天的中午,陈明武背着喜子,拉着喜云,终于登上前往汉口的小火轮。船在鹦鹉洲靠岸,岸上南军夹道迎接。不时有人递上传单,传单上是“告武昌民众书”,对他们围城导致武昌民众吃尽千辛万苦表示道歉和安慰。陈明武拿着那张传单,心想,这些道歉和安慰能挽回成千上万的人命吗?

汉口红十字会以及各善堂各救济会的旗帜,插满鹦鹉洲头。雨过天晴,一切都满带生机。小商贩的熟食排成一长溜。不时有几个女学生站在路边大声提醒难民,如果饿得厉害,请不要吃多,小心爆肠。

陈明武领着喜云和喜子,坐在一个小摊前,一人喝了一碗粥。喜子的烧已退掉,只是精神萎靡,不愿说话。喜云喝完粥,忙又喂喜子。陈明武看着这两姐弟的样子,心中有万千的怜爱之情涌动。想他们小小年龄,连续丧父失母,经历如此惨痛岁月。他们所亲见的一切,将会怎样影响他们的一生呢?

喝过粥,陈明武说,我们必须天黑前赶到汉口。喜云说,明武大哥,我们听你的。于是他们启程。随着众多难民,徒步绕过龟山,经汉阳城过襄河,于黄昏的抵达汉口。当江汉关的钟声在耳边清脆地响起时,陈明武知道,这场劫难,到此他们才算真正熬过。

街灯亮时,陈明武领着喜云和喜子,在汉口万安巷找到一个小客栈。走进房间,明亮的灯光,照着他们的脸。两个孩子已经疲惫已极,陈明武看着他们眼睛中的惶恐和不安,不由冲动地搂过他们两人的肩膀,噙着泪水说,以后我来当你们的爹,我来当你们的妈。一切都有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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