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J.W. von Goethe)(左)写於1782的〈厄尔王〉(Erlkönig,或译〈魔王〉),在德国是家喻户晓的诗歌。音乐家舒伯特(右)在1815年读到它的时候,为它谱曲。图/撷自维基百科,公有领域,民报合成

很喜欢德国四季分明的气候。现下进入隆冬季节,虽然天时短,每天下午四、五点钟天就黑了,屋外温度至零,不时有「晚来天欲雪」的惊喜,暮然抬头,窗外已是银妆素裹童话般的银白世界。屋内却温暖如春,坐在灯下,一杯在手,翻看一些闲书,极其暇意。这样的氛围很适合读一些略带神秘性的文学读物,然而怪志小说却不恰当,只能是诗词,而且应当是寓意性较强的,留有想像空间的诗文!

诗与歌的完美结合

顺手翻到歌德(J.W. von Goethe 1749-1832 )的那首〈厄尔王〉(Erlkönig,也有译为〈魔王〉),这是大文豪写於1782年的一首,在德国可算是家喻户晓的诗歌。称其为「诗歌」比「诗」更恰当,因为厄尔王这个词是来自丹麦民间传说中的精灵王(Ellerkonge),歌德创作此诗,并将之穿插进一个吟唱剧「渔妇」中。据说歌德也是在一个「晚来欲雪」的旅途中,听闻一个农夫的孩子病急求医不遂死亡的故事,触发了灵感,写下这首魔幻式的诗歌。它如此触动人心, 以至於音乐家舒伯特(1797-1828)30多年后,於1815年读到它的时候,立即跳起来,为它谱曲,大天才舒伯特那时才18岁, 童稚之心未泯,显然深受诗歌的震撼,他一挥而就,一天之内就完成了此绝世之叙事曲佳音,1821年首度在维也纳诗、乐并行演出。当时名震一时的歌德并不以为意,觉得小青年音乐家也不过如此,待到短命的舒伯特去世后两年,歌德再听到这首由钢琴演奏的曲子时,据史家纪载说,诗人(已经81岁)老泪纵横,悔不当初,没有亲自见见这位才华横溢,为他谱曲的音乐家。现在将歌德的诗翻译如下:

厄尔王这首歌德於1782年写的魔幻诗,在德国几乎家喻户晓:夜半一位父亲骑着马穿过森林,要送病重的儿子就医,厄尔王半路拦截,孩子终於死去。图/撷自wikipedia.org,廖天琪提供

厄尔王 (Erlkönig)

夜深沈了,谁骑马在黑暗中御风奔驰?
是个父亲和他的儿子;
他将孩儿抱在怀里,
紧紧搂着,温暖着他。
我儿,为何怯怯地藏起你的脸庞?
爸爸,你没瞧见那厄尔王吗?
那个戴着皇冠,飘着长袍的王?
孩子,那只是一缕雾茫。

   
「可爱的宝贝,跟我来吧!
我跟你玩好玩的游戏;
岸边有五彩缤纷的鲜花;
我母亲有许多金缕衣裳。」

爸爸啊爸爸,你没听见
悄声地厄尔王对我做了许诺?
安静,孩子,你静下心来!
那只是狂风席卷落叶的声响。

「乖巧的孩儿,要跟我来么?
我的女儿们在黑夜里翩然起舞,
她们正等侯着你,要载歌载舞将你轻摇入睡。」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那阴森地里
就是厄尔王的女儿们?
我儿啊我儿,我看得很清楚;
那只是几棵灰色的老柳树。
「我爱你,你美丽的躯体使我心动;
你若不愿,我就强抢了。」

爸爸,爸爸,他现在抓住我了!
厄尔王弄疼我了!

父亲大惊,策马飞奔,
怀里紧抱着呻吟的孩子,
气急败坏家终於到了;
怀里的孩子却已断气。

短短一首诗,如此紧凑而戏剧化,神祕、甜蜜却又阴森,里面一共有四个角色:叙事者、焦虑却强作镇定的父亲、惊惶病弱的小男孩、引诱并强夺孩子的魔幻厄尔王。舒伯特的钢琴谱曲,将四个人物以不同的音阶和音速,非常形象化地表现出来,急迫、惊恐、抚慰、诱惑、甚至暴力….各种情感都注入在诗和歌之中,而音符或急促、跳动,或慢悠淌流,最后一泻千里,嘎然而止,让人似乎听到马蹄、风声、云雾、森林、妖魔,真是一部难得的文学音乐上乘作品。

德国的文学和艺术跟「森林」是分不开的,森林神祕又富有生机。图/撷自etsy.com,作者提供

「森林」在德国文学和艺术领域佔有重要地位

由此我联想到这个作品的背景——「森林」。「森林」(der Wald)在德国的文学和艺术里扮演极为重要的角色。着名的格林兄弟童话故事集(1812年首版),里面收录了200多个故事,至少有一半的场景都发生在森林里。两兄弟(Jacob &Wilhelm Grimm)在德国浪漫主义方兴未艾年代,收集民间的民歌和童话故事,加以整理编写,其中带有浓厚的德意志民族对大自然的神往和迷思,而浪漫时期的诗人如艾兴多夫(J. von Eichendorff),提克斯(L. Tiecks)都热情地讚颂「森林」,似乎这是缪斯女神的故乡,是民族灵魂的发源地。特别是象徵德意志民族的「橡树」和橡树林,更是近乎神话似地被文人骚客歌颂讚扬。北方地带幽邃的森林是孕育哲思,放飞自由意志的圣地。这其实是经历了几百年之后,一个巨大的转变,因为在之前中世纪时,人们还把森林看成是黑暗、危险、阴森,甚至罪恶的地方,里面藏着女巫、恶龙和各种山妖水怪的精灵。

二十世纪初的「候鸟运动」拥抱大自然

十九世纪下半叶,浪漫主义开始式微,到了二十世纪初,又出现了承袭这种敬畏喜爱大自然传统的另一个社会运动,这就是所谓的「候鸟运动」(Wandervogelbewegung)。这是发端於1901年柏林近郊,名叫斯德格利兹地区(Steglitz)的「青年运动」(Jugendbewegung)。俾斯麦在1881年逐渐统一了分散在普鲁士的数十个封建式大公国,拥戴国王威廉一世,建立了德意志帝国,而时代变化迅速,工业科技改变了社会和家庭结构,撞击人们的思想。许多城市青年们开始挣脱年长一辈人的束缚,他们抗拒现代化、工业化以及城市化,追求另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他们愿意回归大自然的田园乡野。这个族群十分年轻,多半是中学生,甚至也有小学生,他们组织起来,举办徒步旅行、郊外露营、喜欢民歌和民间的舞蹈,他们接地气,拥抱大自然,轻忽世俗的资产阶级理念和社会结构。这个运动持续了二十几年,有数万青年参与不同名目,但是性质相同的组织,许多男孩子都投身於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死。这个运动的精神是「返璞归真」,对社会的商业化、技术化和政治化都持反感的态度,对生活的要求十分简约。可惜纳粹於1933年取得政权之后,这个青年运动就销声匿迹了,青年组织也被纳粹的青年党吸收消化了。

西方知识界传承了自然主义的精神

笔者上世纪七十年代来到德国,那时「六八世代」的学生运动已经发展到尾声,但是其反叛精神还始终在社会中萦绕,运动的中坚份子也都进入社会的各个领域,甚至担任了领导职位,这在教育和媒体方面,特别显着,他们身上带着强烈的反传统、反权威的意识,尤其质疑既有的历史诠释。几年之后我就经历了「和平运动」(事实上是反核,反军备竞赛的运动)的发端,接着就是绿党的应运而生。回想一下,这个绿党可以说是由「和平运动」催生出来的,跟以往德国人对大自然的迷思,和「青年运动」、「候鸟运动」都有精神上的传承。绿党在这三四十年来,已经从一个幼苗茁壮成长为执政的大党,他们的主张自然是环保为主,政治上却也极力反对贫富悬殊、社会不公,为弱势族群和外来移民争取权利,他们和建制派的一贯主张发展经济的思路是不同的。许多中国的所谓「知识份子」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有自由思想的西方人士称为「极左」或乾脆叫他们「白左」,这是严重的认知误区。政治上的「左」和「右」,在中国和西方的定义是非常不同的。川普担任总统职位4年,把世界搅了个天翻地覆,许多在美华人没有判断能力,以为他那些粗糙的策略,能镇住共产中国这头怪兽,这些「川粉」们,把所有反对蔑视川普的人,冠以「极左」的帽子,这是文革在他们身上打下的烙印、留存的的恶习,也是他们自己的无知。

扯远了,望望窗外,白雪退尽,黑狗还是黑的,白狗身上也不肿了。

舒伯特为厄尔王配的钢琴伴奏影音,男中音Philippe Sly 所唱

民报2021-01-22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