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民主的暴力

欧阳中华让老张管住大牛两个月,被老张硬说成欧阳中华允诺第二个月就还欠他的钱,见远在北京的欧阳中华不理睬,便扬言要让大牛来吃住在村委会办公室,直到欧阳中华还完钱。村委会成员都很害怕,老李干脆尽量闭门不出,连孩子都关在家里。

对村委会转告老张的威逼,欧阳中华只说他会按允诺两个月内到。不急于去是让危机暴露更充分,也是为彻底解决做准备。让村委会松了一口气的是大牛被修建高速公路的公司聘去做保安队长,顾不上来捣乱。高速公路是国家项目,可以强制征收修路的土地。承包修路的公司看准了高速公路可以带动土地升值,与地方政府勾结,趁机在国家项目名义下圈地建度假村和别墅。公司要大牛当保安队长,为的是对付不配合征地和强拆的人。大牛向老板把胸脯拍得山响,保证全摆平!他的喽啰全都摇身变成保安队员,穿戴上公司发的制服和大盖帽。大牛第一次当上有正式名头的队长,配了摩托车和电警棍,自我感觉超好。

邻村离镇上近,比滩歌村的土地价值高,被征用的土地多。邻村村委会被修路公司收买,任凭公司圈地建墙,力图阻挡的村民被大牛保安队乱棍打散,数人受伤。恐惧暴力让村民不敢再抗争,连在远处观望都会遭到拎着棍子巡逻的保安队喝斥。圈地的围墙很快建起,已耕种的小麦被车轮碾压得一片零落。

滩歌村公用地也被公司切走一角。没有那一角,公司的地块就不方正。当建墙延伸进滩歌村公用地,村民簇拥村委会主任老李去交涉。公司项目经理拿出县土地局批文,说是国家征地,批文上却只有公司用地。村民要求说清楚,经理便闪到一边,换上了保安队。那些保安队员是外村的混混,大牛没露面,不是因为介意自家在的村,是他爹比他有步骤,事先这样叮嘱。

欧阳中华正需要一件村民共同关注的事,土地之争来的恰是时候。两月来他着力思考解决乡村暴力团伙。大牛现象是乡村自治卡壳的关键,解决不了就迈不过去。专制政权打压民间社会造成社区解体,传统制约和仲裁机制也丧失;而现代司法诉讼旷日持久,成本高昂,加上腐败和权钱勾结不被信任,仅剩的有效方式便成了暴力,谁强谁老大。当暴力团伙随时能打上门,报警却迟迟不到或不解决问题,反进一步招致报复,百姓便只能任恶势力宰割。

如何扭转这种状态?既然法律失效,暴力团伙只认暴力,解决办法唯有以暴易暴。欧阳中华从不标榜非暴力主义,而是相信现实世界离不开暴力。武器上没差别,暴力团伙有砍刀匕首,村民有铁锹镐头,差别就在是否有组织,一方是团伙,另一方是散沙。而以暴制暴就必须组织起来,人数多的组织一定胜得过人数少的暴力团伙。这时的问题在于能否始终保持暴力的正义性,并能收发自如地节制暴力?这就必须是基于民主的组织,且能自我制约,所生成的暴力可称为「民主暴力」。

以往民主和暴力不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以往民主只是一种表态机制时,没有真正的组织性,至少比不上暴力团伙的紧密,也就产生不了对应的暴力。层议制却不一样,其组织效率不输于暴力团伙,制约又遍布组织机体。只是村民长期惧怕暴力团伙形成的心理,使他们没有意识到层议制给予自己的力量,因此需要有初始的推动,让村民学会利用民主的暴力,又能通过民主控制暴力,就是欧阳中华两个月来准备的。

欧阳中华有意赶在最合适的时间点到达滩歌村。同行的还有另外两辆车,一辆车是位李姓电影导演带的摄制组,另一辆车是位全国中量级散打冠军和三个徒弟。他们直接到现场,正好是愤怒又无奈的村民聚集在被侵占的公用地前不知道该怎么行动,十几个保安拎着棍子乱吆喝,胆小的村民连靠近都不敢。

五十多岁的李导演像年轻人一样有干劲,一下车便支起三脚架开始拍摄。他的助理站到汽车顶,用一台过时的肩扛式摄像机做样子。那是欧阳中华要求的,摆样子让村民看。新型摄像机个头太小,在村民眼中被认为业余,肩扛摄像机才是他们心中电视台的设备。欧阳中华对村民说「他们拍的全世界都看得到」,不是骗人,有互联网,什么人拍的都可以让全世界看到。但是村民们听这话,却认为只有中央电视台才能做到,大受鼓舞。

欧阳中华接着向村民们介绍第三辆车下来的人。「这位是全国散打冠军!后面几位是冠军的徒弟,不用冠军出手,每个徒弟都可以单独打掉那群地痞流氓!」飒爽英姿的徒弟们先向欧阳中华施礼,再向村民环顾抱拳。

欧阳中华接着说:「不过我带武林高手来,不是让他们替你们去收拾地痞流氓。地痞流氓天天在你们家门口,武林高手不可能总待在这儿,一走你们还不是照样受欺负?所以你们必须自己搞定!不用怕,你们比地痞流氓差什么?是比他们个头矮还是比他们胳膊细?我看到的是你们比他们人多几十倍,一对一打不过,几个人对付一个还不行吗?今天这里有好几台摄像机,要把你们的表现传给全世界,还有武林高手给你们站台,该出手时就会出手,绝不会让你们吃亏。但是我相信不需要他们,你们自己一定做得到!现在就来一次演习,证实那些混混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我先告诉你们一个方法。」

欧阳中华的出现,摄像机和散打冠军的到场,如同带来了强大气场,让村民立刻有了依靠,胆子壮起来。远处围观的人开始凑近,藏在家里的人也走出门。对已有层议制组织的滩歌村,欧阳中华的方法很简单,每个基层的亲友邻里群先各自推出四名十八岁到四十五岁的男性,只需群内的家庭代表协商,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定下人选,各群推出的人按所属的村民组集合,七个村民组推出了二百六十人。

欧阳中华对那二百六十人说:「现在你们就是一支连队了!建制是现成的——每群的四个人算一个班,每个村民组的各班组成一个排。七个排等于是个加强连!连队跟村民自治组织不一样,要有战斗力,因此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不像村民自治那样搞选举,而要像军队那样下级服从上级。连长由村委会任命,排长由连长任命,班长由排长任命,每个班的成员服从班长。」

任命当场实行。先是村委会决定连长人选。适合当连长的人须勇敢,能冲在前,又不是楞大胆,要有勇有谋,有指挥能力,还能让大家服气。在彼此熟悉的村庄,谁是这样的人基本一目了然,村委会早就心里有数,因为没有争议,连表决都不用,村主任老李直接宣布——任命村民三组的组长为连长。三组长曾在军队服役数年,个人威信和工作能力不如老李,但适合在第一线领导冲锋陷阵。村民用掌声表达赞同。接受任命的连长对谁适合当哪个排的排长照样也有数,都是同村熟人,平时看在眼里,很快把七个排长一一点出。
任命完排长,连长加了一句说明:「给了我任命排长的权力,我就要充分用。我点的排长可不是当了就不下的,我会根据表现随时调整,不合适就换,一点不客气。咱这个连不管是当长的还是当兵的,我在位就要听我的,对我不满意可以向村委会反映。说得有理村委会自然会拿掉我,我一定乖乖下台!」

随后由各排长任命下属班长,同村民组的人更知根知底,完成更快。从推举连队队员到连队建成,不到一小时。欧阳中华对这种效率感到满意,下面就看实战效果了。

欧阳中华要求四人组成一个班,是考虑村里年轻人多数出去打工,在家的岁数偏大,跟混混一对一打怕吃亏。既然村民人多,便可以用一个班对付一个混混。每班的四人出自同群,平时来往密切,彼此怎么表现大家都看得清楚,与混混交手时谁胆怯后退便会在亲友邻居中丢脸,这一点很有激励效果。

散打冠军和弟子当即教授一种他们所称的「四人联合擒拿法」——其实在武界看就是打群架。来之前欧阳中华反复跟他们强调,教给村民的越简单越好,能赢就行!散打冠军临时编的联合擒拿法,是各班先分好目标,每班四人专盯一个混混,听到号令一块往上冲,每人负责一肢,拉胳膊的往前拉,拉腿的往后拉,立刻让对方嘴啃泥。随后拉腿的用膝盖压住腿,拉胳膊的用膝盖压对方背,反扭胳膊,两人配合,一根鞋带捆住混混双手,再一根鞋带捆住两脚,混混就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这种四对一的打架无需技巧,也无需练习,只要分好工,一块上,怎么都是赢。

欧阳中华补充了一条:「让对方先动手,谁动手就制服谁,记住只捆手脚,不许打,然后就向公安局报案,这种方式是自卫,谁也赖不了你们。我们的记者会把全程都拍下来,拿上法庭就是支持你们的证据。」

有了连队,又掌握了「联合擒拿法」,让村民士气大振,年轻的连队成员更是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动手。村委会也当场做出决定,万一有人受伤,全村共同分摊医疗费,还发奖金,误工造成的家庭困难也由村委会负责解决,但是临阵脱逃者,以后有什么困难就不要找村委会了。

开发公司的包工队在滩歌村公用地上建墙。来回晃悠的保安有十三人,他们已经习惯村民老实可欺,看到上百村民聚集也不当事儿。欧阳中华告诉自己带的人不再参与,一切让连队自行指挥。

连长布置任务是每排解决两个保安,排长指定两个班对付一个保安。如果主攻班有人受伤,后备班补上相应的人,保护和运送伤员。在连长带领下,十三个主攻班在前,走向建墙工地,后备班跟在后面。他们不理保安的吆喝,沿着装在混凝土基础上的彩钢墙排成一排,按连长号令一齐发力,反复推彩钢墙再同时收手,围墙被来回大力晃动,几下就倒掉。保安多数楞在那里,有几个动了动手里棍子,只是下意识反应,却眨眼间就被按倒捆住手脚。这一切太容易了,别说没人受伤,一边的后备班几乎还没看清就结束了。此时保安个个成了软蛋,连连求饶。事前受了严格命令的连队成员顶多在绑他们时勒得狠点,没有其他暴力动作。包工队见状不妙,一哄而散。村民随即把公用地上的围墙全拆除。

村委会要求只拆滩歌村界内的墙,不进邻村地界。拆下的彩钢板整齐堆放,一块不少,没有损坏。同时以村委会名义打110电话报案——公司非法越界施工,保安在村民阻止时企图行凶,现被控制,等待警方处理。

欧阳中华凑在连长耳边,请他放走一个保安。那保安千恩万谢,一溜烟跑向镇上。想得到他去报信后大牛马上会来。村主任老李脸色有些变,大牛曾扬言滩歌村有任何惹着他的事都找老李算账。老婆让老李回家。虽然连队刚取得胜利,大牛和小喽啰不一样,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怕,都说大牛武艺高强,一只胳膊能摔倒一头牛。虽无人亲眼见,光他那两米高的个头和平时的凶残就让人胆寒。恐惧一下冰冻了胜利的喜悦,村民把目光转向欧阳中华。

欧阳中华做出蔑视笑容。「别信那个。只有武打片里才有一人打翻一片的场景。刚刚四个人对付一个混混,你们已经知道了多轻松。对付那个大牛,怕四个人不够,八个人、十二个人、十六个人……行不行?咱们有的是人!大家一起冲,压也把他压趴了!所谓好虎难敌群狼,何况他只是一个没头脑的傻大个,是个孬虎!今天就证明一下你们是打虎武松,看看你们自己的力量有多大!」

散打冠军站出来说他愿意打赌,自己一局内能KO大牛,如果大家愿意看,一会儿就把大牛交给他收拾。他说的一局内KO,就是两分钟内将大牛击倒在地爬不起来。

散打冠军是按事先约定配合欧阳中华演双簧。「不行!」欧阳中华制止。「今天村民得用自己的力量治住大牛,以后才能不受他欺负!冠军在这做后盾,万一你们真对付不了时冠军再上。不过我相信冠军绝对得不到那个机会!」

欧阳中华的话让大家勇气倍增。连长当场宣布由他和七个排长临时组成两个班对付大牛,一班主攻,一班后备。其他班由各自班长指挥,如果大牛喽啰也动手便分头拿下。

大牛一个人骑摩托车先到,以为还是从前那样都怕他,可以任意犯浑。他的摩托车直接撞向老李,不是做样子,要不是冠军拉了老李一把真会撞上。大牛下车骂着冲向老李,挥拳欲打。连长大吼一声「拿下」,扑上去抓住大牛那个顶常人两个大的拳头。其余人也不分主攻还是后备了,一起冲上去,一堆人一块倒地,把大牛压在下面,大牛奋力拧来拧去也无法挣脱。

十数秒就将大牛制服,村民们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后赶到的喽啰见状远远停脚,不敢靠前。欧阳中华像导演在拍摄现场叫停那样拍了一下巴掌。「你们的动作太快啦!还没来得及拍摄呢。来来来,把这个家伙放了,让他动手,再抓他一次!」

欧阳中华这么一说,原来的恐惧和紧张变成了一场游戏。大牛被放开后腾地跳起,又挥拳头。连长这回自己不上了,喊了一嗓子:「一排一班上!」那是四个普通队员,应了一声「是」便扑上去。大牛的个头和力气对付两个人还行,四个人就不行了,没几下又被按倒在地。四个队员按散打冠军教的方法将大牛手脚捆起。大牛只能在地上乱扭身子,起立不得。

这次欧阳中华仍说拍摄不理想,还需再来,于是又放开大牛。再次起身的大牛满脸灰土,气喘吁吁,衣服扯破,裤子掉下露出一半屁股,步履已经踉跄,仍要举手打人,连长这回喊:「二排二班上!」四个人冲上去又把大牛压倒在地,他已经显得无力,手脚被捆时几乎没多少挣扎。后面的各班抢着要求再重拍,由他们去制服大牛。可是再给大牛松绑他也不起来了,只是躺在地上骂。队员们把大牛拉起再摔倒,折腾几次后大牛连骂也不骂,只是赖在地上。老李妻子给了大牛一耳光,立刻被老李拉开。不少受过欺负的村民上前要打大牛。一个老太太看不下去在一旁唠叨:「够了,够了,他是浑小子不懂事,还是得让他爹教他学好!」

李导演的摄制组一分钟没停,几个机位同时拍。李导演上高中的儿子跟着来玩,也一直用手机拍。大牛的喽啰鸟兽散,以后不敢再到滩歌村惹事。

邻村马上知道了滩歌村制服大牛的消息,也聚集起来驱赶了包工队。他们不像滩歌村那样有节制,砸烂了修路工棚,拆下围墙的彩钢板搬回家,工程机械也有被拆走零件。受了修路公司收买的邻村村委会此时不敢露面,村民认识到需要组织起来,一致认为滩歌村的连队是制胜关键,来请欧阳中华帮他们组建。欧阳中华回答必须是层议制的村民自治在先,否则连队能即使能在开头保护村民,后面也会变成团伙,成为恶势力。而有了层议制,村民可以随时制约村委会,村委会又能随时制约连队——只有具备这样的前提,暴力才可能是民主的,并且是为民主服务的。

欧阳中华自己没去邻村,派了几个滩歌村村民去邻村传授层议制。不是图自己省事,而是民间相互传授才能让层议制自发复制和扩散。去邻村传授层议制的村民虽然说不出理论,但是知道怎么做,邻村已经看到滩歌村制服大牛的事实,便会无条件按他们教的做,结果用一天时间建起层议制结构,选出村委会,第二天就建立了连队。两个村还达成联防约定,实现初步联合。

这期间,欧阳中华劝说李导演和散打冠军不要马上走,好戏还没完,公司不会善罢甘休,收了公司钱的地方政府也会沆瀣一气。果然传来消息,公司雇的「拆迁维稳大队」——其实就是有地方政府撑腰的黑社会——扬言要扫平滩歌,正在调动人马。

这让散打冠军兴奋不已,他一直心仪古代将军的风采,以为这辈子不再有机会,没想到能在这里实现。他让两个村的连队以排为单位形成方阵。每个方阵前后左右看齐,保持队形行进。村民不可能像军队那样整齐,但有队形意识就比乌合之众象样很多。散打冠军让每排自己选择拿什么当武器,但每排武器要一致。于是有的排拿棍子,有的拿铁锨,有的拿锄头,最绝的一队是每人双手各拿一把菜刀。散打冠军按照他想象的古代军阵部署,让方阵在进村路旁的山坡上排列。两村连队加起来五百多人,几乎布满了山坡。散打冠军把自己的车横停路上,站到车顶挥动一面从村委会墙上取下的「优秀党支部」锦旗当令旗,按他挥动的节奏,棍子方阵两人一组用棍子互敲,铁锨方阵用石块敲铁锨面,菜刀方阵用两把菜刀背互相敲击……先是错落有致,最后是所有家伙一起敲,全体一块用当地方言喊「风、风、大风」。散打冠军说古代秦军作战都要这样喊,其实只是从张艺谋电影看来的。不过五百个汉子用当地土话一块喊,的确也有令人震撼的秦风效果。

当「拆迁维稳大队」开来时,远远就被这阵势镇住,几辆大巴停下,带队小车下来的人怎么招呼,大巴上也没人下来。那时方阵的喊声更加震天动地,棍子、铁锨、菜刀高高举起,连围观的老弱妇孺村民也跟着一块呐喊。散打冠军看「拆迁维稳大队」迟迟不动,便挥动令旗指挥方阵行进。他控制着方阵不要走得太快,但是年轻人已经按耐不住,一个人叫喊着冲出去,其他人跟着一块冲向大巴,方阵乱了队形。只见「拆迁维稳大队」的领头车率先调头,几辆大巴跟着调头。动作最慢的那辆大巴差点被冲在前面的队员赶上,挨了好几石块,后窗玻璃都被砸裂。

拍下整个过程的李导演非常兴奋,认为拿到了得奖影片的素材,只遗憾对方未交手就跑了。欧阳中华却松了一口气。李导演要电影效果,现实不是电影,不战而胜才是最高的胜利。双方若是真交手,村民虽赢也难免有伤亡。哪怕伤亡的是对方,麻烦也小不了。民主的暴力不追求真用暴力,只是具备暴力能力就够了。层议制能凝聚尽可能大的人群,使用暴力的能力一定超过其他群体,因此只要有这种能力,不使用也能威慑住其他群体不敢使用暴力,才是民主暴力的真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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