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陪葬者

艾沙接到百灵的电话,说她刚从国外出差回来,给他带了中东糕点。艾沙推托家里不好下脚。其实他已在雨天把散落的D-2倒进了郊外芦苇丛的水洼,让那些D-2完成裂变,不再有威胁,这样说只是不想让百灵来家里。两人在咖啡馆见面,艾沙一直等着百灵自己提发射器。这么长时间她没消息,即使是出国,难道不能打个招呼?来电话她没提,也许是认为不安全?现在见面还是不提。以为他会忘了吗?他不提就是希望她自己说。他怕证实这样的结论——百灵在欺骗他。百灵明显感受到他的距离,两人气氛别扭地喝完咖啡,低头半晌的百灵抬起头,一副歉疚神态,终于说起,当时她是被D-2的爆裂所惊吓,下意识把拿在手里的发射器放进了口袋,走时忘了给艾沙,待到半路上发现后,又因为艾沙家的混乱状况不敢回去,越想越怕,就给扔了。

「扔了?扔到哪里了?」艾沙紧张。

「扔进波托马克河了。我从车上找了个扳手,绑在一起,开车过桥时从车窗直接扔下了桥……」百灵好像要哭出来。「我太怕它爆炸了,一秒都不想多留。扔河里是想到你说水里的D-2不会飘进空气,但是一扔完就觉得该让你处理才对。从那时到现在我每天都睡不好觉,总能看到波托马克河中间多出一块大礁石,会不会被船撞上?越想越不敢跟你说。不在电话里说还自我安慰是怕不安全,见了你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我真是太抱歉太抱歉了。你可以骂我,但一定相信我不是不告诉你,只是不敢。」

扔到河里是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艾沙愿意相信。这样处理也最妥当。艾沙变得心软。他的内心和外表的通道是直的,没有拐弯。百灵马上能感受到他的变化,趁热打铁地把早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当时在你家我懵懵懂懂,反而没有那么怕。你说要把D-2还给凯伦时我还劝你,说可以成为穆斯林的资源。事后觉得真是很欠考虑。D-2是你控制不了的,当不了资源,反而可能带来灾难,万一被恐怖分子利用,会出多大的事,死多少人?我仔细想了,D-2在你手里实在太危险,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不如脱手。但是不能给凯伦。你的行为会被当作盗窃,一旦遭司法追究,你在美国的居留和让家人赴美就完了。设身处地为你想,最好的出路是把D-2给能接手这种研究、实现控制和应用的公司。只要是搞纳米研究的公司一定都想得到D-2,哪怕只有实物也会出大价钱。那时D-2可以被控制,不会用于恐怖而是造福人类,还可以给你和家人打下经济基础。我想这对你是最好的。也对我们是最好的。」

百灵的语气强调了「我们」,她觉得艾沙应该懂。

艾沙刚暖起来的心又冷下去。他沉默,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是不想让自己又变得生硬。毕竟她可能真是为自己好。从世俗角度,这种选择的确对个人最有利。但是他作为一个穆斯林怎么会用偷盗的东西谋利呢?他不看百灵,只是冷冷回答:「我现在已经知道该怎么用了。」不再多说。

从看到弟弟的血溅在萤屏上,后面再怎么呼叫,用尽所有的联络方法都是死寂无声,如同坟墓。那些天艾沙一直在房间里呆坐,经历一个心死的过程,原本唯恐避之不及的仇恨在心中长成了越来越大的猛兽。他已经不怀疑自己的家和村庄遭到了毁灭,所有家人都被杀。那时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生命还能做什么——只有用最大的恐怖才能回答这种仇恨!不是以往那类小恐怖,而是要让他们面临灭顶之灾!为此他必须用冷静的头脑思考。他开始强迫自己睡觉,吃东西。他大声诵读古兰经,做祈祷,安静自己的心灵。他已经拥有最大的武器,现在只是要知道怎么用!

不杀戮平民是一种设限,但如果只针对军队,就要有比对方军队更强大的军队,那还用得着恐怖活动吗?既然汉人普遍支持中国政府对维吾尔人的暴行。连中国民主派也谴责维吾尔人,就说明他们不是平民而是敌人。战争从来都会针对平民,二战盟军的轰炸,美国投到日本的原子弹,哪个不是杀死千万平民?恐怖主义搞大了就变成战争。胜利方就成了正义。因此要搞恐怖就要搞到最大!

那些天,一边是仇恨的喂养,一边是理性的构建,一个惊天策划在艾沙心中一点一点成形。他的头脑从早到晚高速运转,无休止地推敲每个细节,反复再反复地推演,一遍遍想尽各种组合,画出无数关联图和流程图,画完毁掉,毁掉再画,直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确定。现在,全部该做的已经刻进他的头脑,下一步就是按部就班,步步完成。

艾沙的冷漠神态和简洁回绝让百灵知道他已不可改变,便不再多劝,只在临别时关心地叮咛注意D-2存放的安全,避免失窃。

艾沙回答:「我锁在保险柜里了,不会有问题。」

「那可能不行吧。偷盗者从来都先对保险柜下手。」

「没关系,我在上层壁柜里做了个夹层,保险柜藏在里面,发现不了。」

说这话时艾沙的内心无比恐惧,他是故意说出来的,却宁愿从此不再见到百灵,和她不再有任何关系。不管曾经对她有过怎样的想法,未来他俩不会再有交点,因为他的未来已经没有别的,只剩下一个要实现的策划。

三天后艾沙又接到了百灵的邀请。他本想拒绝,可是百灵说她母亲突发脑梗,她要去台湾守护,说不准去多久,如果情况不好,可能一两年都不会再来,不能不和艾沙告别。对艾沙,这等于是永别,想到这一点让他内心痛楚。他接受了邀请,穿了正式的西装,开的却是新买的房车。房车当然不是适合赴宴的车,但直觉告诉他不能把车留在车库。

百灵选的是个高档黎巴嫩餐厅,进餐程序花样繁多。百灵似乎没有意识到艾沙的痛楚,也许是为了填补他的沉默寡言造成的空白,长久讲述她母亲的一生,有很多故事和细节,像是要用这种讲述平复母亲发病给她的冲击。清真餐缺少酒让时间节奏变慢,百灵的讲述却让这一餐拖得很长。最后分别时百灵拥抱了艾沙,虽然只是西式的普通拥抱,却是他们之间头一次,让艾沙差点落泪,为在心里怀疑了她而歉疚。

当艾沙回到家,在打开家门的一刻,如同冰魔从里面扑出,足有零下三十度的大团冷气狠狠撞在他身上。门锁系统没有报警,家里被断了电。低温使得自动开启的备用电源效率急降,电灯黯如油灯。进去后看到天花板上开了一个洞,与上面的单元打通。应是先从上面洒了干冰下来,用剧烈降温冻结了警报系统后,人再下来。艾沙以前没想到有人会从上面切断钢筋水泥的楼板。那个洞是个一米直径的标准圆,切口边缘如打磨般光滑,切出的钢筋断面好似嵌在水泥中的金属装饰。艾沙没见过这样的切割机,必是纳米技术,不仅可以切割六十厘米厚的钢筋水泥板,还不发出惊动大楼安保的噪音。

艾沙直奔卧室,在忽明忽灭的灯光中看到了壁柜上层的柜门已被打开。他感到自己的心如同被吞噬,完全想得到将会看到什么,但还是踩着床头柜上去开亮了手机——夹层被拆开了,夹层内那个被铆在墙上的保险柜也被打开了门,里面空空。

当然,那里本来就是空的,自从告诉了百灵保险柜的位置,艾沙就把放在里面的D-2管取出,用贴身腰包系在身上,哪怕睡觉也不摘。刚跟百灵吃饭时D-2就跟他在一起。百灵与他拥抱时,D-2与她只隔了一件西装。

干冰的冷气从打开的门散出去后,蓄电池逐渐恢复功能。艾沙试着回放监控摄像。多数摄像头都失效。只有保险柜夹层处的摄像头因为有多重伪装且自带电池,失效前留下了一段拍摄,足够让艾沙知道发生了什么。

画面中数个来人都身穿防寒服,戴着面具,正是艾沙告诉过百灵的那种可防D-2的面具。来人彼此讲中国话,先进来的人被提醒注意地上的白圈,仔细检视后,发现白圈只剩下痕迹,没有D-2,来人才摘了下面具。开保险柜用了相当的时间。其他人把房间里的设备拆下,从圆洞吊上去。被称作刘老师的精瘦男子下来检视,抱怨缺少关键设备,难道已被转移?……直到保险柜打开后,发现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刘姓男子气得破口大骂,差点失控。原以为至少有双保险,哪怕还有地上尚未裂变完的D-2都可以,结果什么都没有,等于白白策划了这次行动……。

摄像机停了。艾沙也不需要知道更多。当蓄电池的电力恢复到可以重新启动屋内外监控系统时,他删除了全部数据,不留痕迹。被盗走的设备没有紧要的,关键设备都已安装在顶替工作室的房车中。现在所有的条件齐备,只缺一个当备份的人。

那本是最难的。他不忍心用无辜者,哪怕是他发现那些在周边活动打主意的人,可以用装置进行捕获,他又能不能下得了手呢?而捕获后再放掉,只能产生无穷的麻烦……前面最让他踌躇的就是这个环节。现在环节已经清楚,他必须找到一个事先就明确能让他狠下心的对象。他曾经意识到百灵可能成为合适的对象。却一直不敢也不愿深想。他一直强烈地祈祷百灵不是他怀疑的那样,一旦得到最后的证实,反而感到了解脱——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对象,可以成为自己的陪葬。

清理完痕迹,艾沙离开,房间钥匙放在桌上,没锁门。他已交了全年房租和管理费,但不会再来这里。在发现楼上的地面被打了洞之前,没人会注意他的消失。

艾沙没发现一辆不起眼的丰田轿车跟在房车的后面。那是一直在公寓楼外盯着的李克明。以李克明这些天看到和监听到的,断定艾沙这一走不会再回来。自从看到野外小湖D-2爆裂的场景,李克明一直预感会有大事。他一个人无法盯三个目标,便在艾沙的公寓楼外守株待兔。他看到过百灵带来周驰的人,在车中对公寓楼指指点点;他装成清洁工在艾沙车位放置的无线摄像头,能看到艾沙对新买的房车在做改装,把家里的仪器设备陆续搬进去,他还看到过有人进入公寓侦察艾沙的家,结果也是在机关重重的门前知难而退。李克明取得的进展是扮成清洁工进去打扫,将一个微型定位器粘在了那辆房车的底盘上。

三天前,李克明看到有人租下了艾沙楼上的单元。那个单元位于公寓一层,四五个穿装修工作服的中国男人携带施工器具进入。一层有窗,对于侦察方便很多,李克明将状如污点的微粒摄像头弹射粘在了窗玻璃上。当身着正装的艾沙开房车去赴百灵晚宴时,李克明没有跟随,他从窃听的电话中知道这顿饭必有蹊跷,而焦点还是在这里。在百灵将吃饭时间告诉周驰后,周驰通知了楼上单元里的「装修工」。果然艾沙一走,「装修工」们就用刘道明的纳米切割机在地面切开进入艾沙房间的洞,投撒干冰冷冻了报警系统后再下人。李克明看不到下面做了什么,只看到设备和资料被一一吊上。等到下去的人重新上来时,却个个显得沮丧。刘道明给周驰的电话大骂百灵情报都是错的。此时艾沙已经在回返的路上,周驰只能让他们先撤离。

从艾沙开动房车,李克明就一直跟在后面。他知道此刻要做的就是跟住房车,一切谜底在那里。有定位器显示房车轨迹,不必跟得很近,也可以临时换条能够再交会的路,免得跟踪过于明显。房车停到了郊区一个麦当劳店前。李克明停到对面的肯德基店。跟踪过程中他一直在听百灵、周驰、刘道明之间的电话。周驰不像刘道明,没对百灵有半句埋怨,在详细了解了全部情况后,反而向百灵许诺,拿到D-2后给她的钱将会再加倍。百灵半晌才说出回答的话——她会尽最大的努力,但是艾沙的手机设置为不可定位,先得找到他去了哪……说到这她突然既惊且喜地叫了一声,没想到就在此时,打进她的手机的来电竟然显示是艾沙。她让艾沙的呼叫持续了一会,平息自己的激动,直到冷静下来才接。

艾沙的声音很急迫。「……我家被盗。保险柜被打开!幸好D-2被我事先转移了。要真是盗贼偷走了D-2管,以为是值钱的东西,打开了会是什么后果!我实在太担心了,需要跟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百灵先是表示出震惊,愿意立刻去见艾沙。这当然可能是套,百灵不会看不出,然而是套她也得往里钻,而且艾沙让她怎么做就得怎么做,否则怎么拿得到周驰的钱?艾沙似乎完全清楚这一点,不加掩饰地摆弄百灵——让她先去一个郊线小站乘他指定的列车,中途打电话让百灵下车,百灵刚到出站口,又让她回站台,同时要求她打开手机的视频环绕四周。深夜小站旅客稀少,周驰派的后援只能像其他下车人那样继续往外走。在列车快开的一刻,艾沙又让百灵上车,后援已来不及返回。此后艾沙让百灵始终开着视频,且百灵自己必须在画面中,让她没机会再跟周驰联系。十几分钟后列车到达枢纽站,艾沙又让百灵换到站台对面正好进站的车。那车开往另一方向,行驶到第三站时艾沙让百灵下车,走到车站广场。此时已是夜深,广场上空无一人,任何跟随者都会暴露在视频中。一辆房车开到百灵身边,自动门打开。

百灵上车后,她的手机信号立刻从李克明的监控器上消失,再也听不到声音,可知房车开启了信号屏蔽,连粘在车身底盘的定位器信号也被遮蔽。房车疾驶而去。李克明这时就得靠早年练就的眼盯跟踪技巧,才能既不被甩掉又不被发现。房车绕来绕去,最后停到了城外一个自助停车场中。

不到旅游旺季,房车营地里只有寥寥几辆车。艾沙尽量与其他车远离。通过夜视望远镜,李克明看到艾沙拿着事先准备好的一包硬币给水电气的计量表交费,明显是为了不留下信用卡的痕迹。按他塞进投币口的硬币估计,需要不少用量。在接通水电气和排污管线后,他回到车里。百灵一直没露面。车窗被挡死,外面看不到丝毫光线,就像车内无人。

李克明在另一侧的小车停车区选了个能看清艾沙房车的角度。但是自此房车再无动静。里面到底在发生什么?让李克明费尽猜测。那里设施俱全,只要食品够就可以一直不出来。二十四小时后李克明开始诅咒,妈的,这对男女不会是在里面造娃吧。这可太考验耐力了。盯着一辆纹丝不动的汽车不敢阖眼,生怕它随时开走,又采取不了任何行动。幸好对面加油站还有个小吃店,他即使吃饭上厕所时都得盯着房车。

熬到第三天早晨,李克明在吃早餐时忍不住打了个盹。一激灵醒来,看到了窗外艾沙正在过街。房车仍在原地。加油站前有公车站。艾沙是看到公车在远方露头时才出来。他神情泰然,只背着一个双肩包上了公车。

李克明立刻赶回自己的车,准备跟踪,却看到监控器上出现了百灵的手机信号,仍在房车中。此时房车的信号屏蔽已被关闭,车门敞开,车窗也不再遮挡。李克明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先搞清百灵发生了什么。毕竟她是连着几头的角色。

从望远镜里看到百灵在车窗中的影子,长时间不动,如同剪纸。李克明开始猜想那是不是死了的百灵被摆成了坐姿,正考虑用什么方式过去看个究竟,监控器显示她的手机在给周驰拨电话,随后听到她的声音:「我拿到了D-2,派人来接我。」声音清晰,听不出欢欣,如同死人说话。周驰询问她在哪里,她从车里出来看看周围,说了看到的公路号和加油站。她的模样大变,神情僵滞,行动机械,衣装不似以往精心修饰,形同失魂。艾沙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一个经历过各种风浪的资深特工,什么事能让她如此受制和受挫?

艾沙的手机信号已彻底消失。李克明直觉感到他不会再回房车。他已经准备好了他要做的事,后面就是要让事情发生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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