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锦囊
石戈在兰州住王锋的房子。那是西部战区陆军机关院内的一栋小楼,王锋家人没来,一点不像家。楼上主卧被让给石戈。从棺材出来那次专列见面后石戈再没见过王锋。王锋一到兰州即赶去新疆,北疆哈萨克人突然起事,在伊宁成立了自治政府,宣称哈萨克人既不支持汉人,也不支持维吾尔独立,只图避免殃及自身的战事,要求双方都退出伊犁三区。这形成了三角冲突。伊犁三区虽是哈萨克自治州,哈萨克人只占四分之一,汉人是主要人口,其他是维吾尔人和回民,哈萨克人呼吁毗邻的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给予支援,让新疆局势变得更为复杂。王锋一直没回来。
王锋留下宋秘书照顾石戈,没让他跟着自己去新疆。宋秘书要求石戈只能在小楼的院内活动,连警卫严密的大院都不能去。小楼只允许炊事员和勤务员进入,但都不允许与石戈交流,更不能打听石戈身份。除了王锋和宋秘书,其他人只知道他是「客人」。
石戈被允许接触王锋的所有信息。其中一个称为「实地」的项目,是在需要观察的地点布设伪装的摄像头,全天候传回现场的实况。目前「实地」选择的地点有乌鲁木齐的维吾尔聚居区,有喀什的街道,有伊犁与哈萨克斯坦边界的哈萨克人村庄。对以往没接触过民族事务的王锋,哪怕这种观察只是浮光掠影也能让他得到实感,而不是仅从文件和汇报中了解情况。信息战部队调集了二百人服务「实地」项目,每天做出视频剪辑和文字报告传给王锋。王锋往往只是利用在路上或睡前的空闲跳着看看。军队的好处就是不用考虑人力成本,反正那么多听命的人闲着也是闲着。
远在新疆的王锋时不时给石戈送来西北小吃、高档补品、德国电动剃须刀一类礼品。前几天在礼品之外多了个厚厚的档案袋。里面七个文件夹顺序编号。1#是沈迪手下部门对石戈如何操纵二神的分析报告;2#是二神设计的「猜想Z计划」活动步骤和相关材料;3#是有关二神之死如何被掩盖真相的细节;4#只有一份人大通过的土地私有化法;5#是高层与白冀武交易的情报,包括密商如何处理王锋;6#是抓捕石戈的部署。这其中除了土地私有化法,其他都是通过黑客手段得到,每个文件夹有简单扼要的归纳,附有详细的原始材料。最后的7#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暗红与藏蓝相间的锦缎小袋,绣着金丝图案,看着古色古香。口袋是空的,扎口的带子没有系上。
石戈把口袋套在食指上晃动,如同摆弄一个布袋木偶。其他文件夹的材料不必看,事情清楚,细节多点少点无所谓。文件夹的序号是按进程的时间线排列,前六个都已发生,其实就是为了推出最后的空锦囊。锦囊妙计?这种直白有点小儿科。
这些天石戈一直在琢磨王锋这个人,他不期待任何当权者是道德善人,只是跟其他当权者相比,能看出王锋的视野中除了权力还多了些历史。心有历史的当权者若是有合适的路径,也许就能改变历史。这让他又生出了一丝希望,最终碰到这个缘分,命运的安排是不是就为了让他能在这个锦囊里放进一个路径的起点?
王锋专门安排了一个飞回兰州待两小时的空档。看不出他从战场来,军服干净,皮鞋黑亮,只是从带给石戈的干果、熏马肠等看得出跟新疆有关。正值午饭,照例是炊事员做的家常菜。王锋三言两语说了伊犁的情况。那个自治政府只是个旗号,军队一到就跑了,哈萨克斯坦的小动作也被掐灭。王锋在那儿耽搁主要是为了加强一九六二年搞的边境农场带。当年的「伊塔事件」有数万哈萨克、维吾尔百姓越境投奔苏联,中方随即沿边境建立了二三十公里宽的隔离区,交给新疆建设兵团,由汉人进行屯垦,其他民族百姓不得进入。直到实行市场经济后,汉人屯垦者大量流失,边境农场带到处出现空档,丧失了屏障功能。这次王锋许诺给每户移民五十亩耕地和一百亩草场山林,从内地招募汉人,再度建起隔离区。现在的麻烦反而是兵团。分给新迁汉人的耕地牧场尽管撂荒,兵团却不愿意撒手,王锋不得不动用军队保护那些新迁来的汉人。
半小时吃完饭,两人坐进阳光房。王锋吩咐宋秘书无论多大事也在一小时后说。正午的阳光刺眼,安静之极,院里树叶萌发。看不见的黄河在不远处穿过城市。无语片刻,石戈取出锦囊,放到茶几的王锋一侧。王锋打开锦囊的系口带子,里面只有一张印着红色毛泽东头像的百元钞票。他没有问话,等着石戈。
石戈喝了几口王锋亲手沏的茶。「咱俩阻止窃国,我失败不奇怪,你失败却说明了大势。大势非个人力量能扭转,逆势而动不会成功。不如改变思路,顺势而为。现在民众财产和国有资产仅剩账面的数字,财富大头都装进了Z集团的口袋,其中一大部分被洗白成合法财产转移出境,受外国的法律保护。即使阻止了他们炒作土地,顶多没让他们捞最后一笔,财富还在他们手里,他们照样会弃船。因此现在要考虑的不仅是阻止窃国,还有如何救国。让二者能够合在一块的是,只要能把被Z集团窃取的财富重新拿回来,民众存在银行的钱就会从电脑数字变成真实的财富,国家就有了解决危机的资源,就能避免经济崩溃造成社会动乱和国家解体。从这个角度,前面我们没能阻止窃国可能是好事,让Z集团相信他们还能吃到最后的肥肉,他们就会把几十年的贪污受贿、化公为私的财富,不管是藏在国内还是存在国外,都拿回来要发这笔财……」。
说到这里,石戈拿起茶几上的锦囊,把王锋刚拿出来看的百元钞重新塞回去,系上了袋口,再放回王锋的一侧。
王锋显得一下开窍,霍地起身打了个上勾拳,像年轻人那样喊了一声「Yeah」,哈哈大笑,随后开始在房里踱步,表情逐渐恢复凝重。
「口袋阵……诱敌深入……」,他念叨着军事术语,停下脚步。「钱进来后怎么能收回……细想的话,障碍还有很多。钱是买地的,全国人大通过了土地私有化法,买地卖地都受法律保护……从哪个环节可以合法地扣钱?」
石戈回答:「按照现有的法律的确没办法,就看在规定不可出售土地的一年限期内能不能改变法律。」
「……中国的法律是政权操纵的,要改变法律就得先改变政权。」
「没错,」石戈微笑。「你说到的这一点是关键。不光是法律,扣下那些钱所涉及的国库、银行、国际金融等,都在政权控制下,因此不改变政权肯定做不成。」
话说到改变政权,已经可以扣上谋反的帽子了,然而有了反窃国的名义,便能说得理直气壮,没有障碍。只是说归说,改变政权岂是王锋想做就能做的。即使他有西部战区的兵权,如果其他战区站在另一边,就不是救国而是先让国家陷入灾难了。何况不等改变政权再改变法律,那些钱会不会一见不妙马上又跑出去,甚至他们在国内的钱也跟着跑掉!石戈的锦囊只是让王锋心头亮了一下,马上重新沉入迷雾。
不过王锋并不沮丧,经验告诉他心头一亮的可贵,哪怕只是闪电般划过,重新笼罩的黑暗都会起变化。因为那一亮看到了所存在的可能,就有了想象的依托和方向。以反窃国的正义性改变政权,先不说怎么能成功,仅这样想就已经让天地在瞬间变得宽广了很多。
如何改变政权不是一小时来得及说的话题,先要解决的是能控制Z集团的买地钱,理论上土地私有化这么大的盘子能够吸纳足够多的钱,只要是买地的钱都要先进国库,那里虽不是王锋能伸手的领域,但是有「替身」,王锋相信至少可以查清并且跟住每一笔钱。
石戈说:「马克思在《资本论》里引用过的——资本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会铤而走险,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敢犯任何罪行……用于Z集团是一样的,Z集团现在面对的是百分之一千的利润,他们一定会把绝大部分钱用来赌这一把。让他们的钱进了国库,就是成功第一步。不过做到这一点还是得让他们放心,其中至关重要的是他们还会不会担心你搅局?」
「只要我跟他们同流合污了,他们就会放心的。我会去做,也决心做,哪怕失去清名,让历史做最后的评说。」王锋没有把妻子和儿子的事告诉石戈,但是石戈说的话让他感到宽慰。也让他越发坚定,只有能把Z集团窃取的财富拿回来,才能还自己的清白。
王锋从锦囊中取出里面的钱。「这是你的,是干净钱,不能放在这里。」然后对八一本说:「从我的钱里拿张一百元来。」
宋秘书送进一张钞票。
「是我的钱吗?」
「是。」
那张钞票被王锋放进锦囊,再用力扎上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