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生死路

自认为从不犯错的沈迪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向董事会表示信任王锋时就该同时解决掉石戈,只是因为允诺了石戈死时让王锋带走漂流者审问,得等王锋派人到现场,狙击手才能解决石戈。但是王锋不断地耽搁,沈迪自己则被下场买地吸引,随着押注越来越多,思维成了单线。待所有买地资金都调入,买地文件也签署完,才想起两天没问山里情况。秦岭深处没有手机信号,卫星电话一直打不通。开始还没有担心,因为查到那一带在受太阳风暴影响,卫星与地面联络出现问题。直到过了三十小时仍不能打通,沈迪才开始觉得蹊跷。

此时却联系不上王锋了。沈迪预感不好,马上再派一组人飞去秦岭解决石戈,同时查明电话不通的原因。他期望真的是太阳风暴,但是扩大地域查询,别处都没有太阳风暴记录。王锋的影子又在沈迪心头浮现,除了那家伙还有什么人能造这个假?沈迪不得不压下猜疑,现在多想已经没用,既不能再向家族说王锋不可信,付出去的买地钱也收不回来,只能祈祷将从天上砸下的钱雨能把王锋脑袋夯实点,别再总琢磨烦死人的邪门歪道。

这的确是王锋做的局。他从最初只想让石戈死前别受罪,到开始琢磨能不能救石戈,再到产生似乎可以一试的方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要等多数买地钱都进入国库后才能实行。在此之前,对沈迪光拖延还不够,还得防备他先斩后奏,所以从家族联盟开始付钱后,王锋就阻断了狙击手的卫星电话,让他们接不到指示;再用「替身」黑进十多个部门的数据库制造太阳风暴假象,避免沈迪对打不通电话产生怀疑。王锋没有把握能否救出石戈,要看和时间赛跑的结果,或是取决于命运如何安排。他不承认如此费心是出于感情,而是古人宁失一国不失一士的精神。有士,国失可再得,他现在需要这个头脑。不过救石戈的行动不能暴露与他有关,至少不能被抓到证据。

正当欧阳中华为联络不上王锋焦急,陈盼失去联络已经八天,主席时期常有NGO人员被当局失踪,现在已不太发生,其他门路都找不到消息,欧阳中华只能寄希望王锋,宋秘书却一直不接电话,也不回邮件。一筹莫展时突然有人送来快递,那个「快递员」犀利的目光让欧阳中华凛然,从未见过快递员如此审慎地确认收件人。快递件的外壳上没有发件人地址姓名,里面只有一个记忆卡。快递员口头告知,打开的密码是欧阳中华外婆姓名的全拼。

一般人看那记忆卡上的内容,只会当成电脑游戏片段,或是动画片草稿。随着画外音的讲解,动画箭头在展示地点坐标的高清地形图上画出路径,介绍漂流的河道,何处下水,在哪靠岸,提醒注意湖水出口的地下溶洞;告知被救者的位置;枪支图形标出的是狙击手位置,换成卫星图可看得到坐落在荒地旁制高点上的伪装监视屋。画外音强调,报警不会有用,反会遭灾,个别人去救不出人,连自己也活不成,只有数十人的群体一起,始终把被救者围在中间一块行走,保证被救者不从人群中暴露,否则被救者还是躲不过子弹。欧阳中华本人必须用口罩墨镜遮挡面容,混于人群避免暴露,直到翻过山梁到达废矿场,乘车回到人烟稠密区后,会有人接应,也才真正安全。

内容未提陈盼的名字,也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何要用这种神秘方式,但是欧阳中华知道,既然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信息,就是唯一通向陈盼的入口。生死关头只能先行动,去了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查到离那地点最近的漂流俱乐部在甘肃天水,欧阳中华以拍电影名义先打给俱乐部十万元,要求召集四十人做一次漂流,结束后再付十万。有比平时翻倍的利润,俱乐部立刻在会员群中发广告,漂流免费,吃住行全包,虽然第二天就出发,四十个名额很快报满。

到天水的一千四百公里要在十二小时内赶到,欧阳中华找了两个年轻人换班开车。他独自在后座一遍又一遍看记忆卡上的内容,不放过任何细节,琢磨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设想应对方案。其中从漂流登陆点到废矿场怎么走是关键,地形图有3D模式,可从不同位置和角度看到立体环境,模拟不同的路线。欧阳中华用过户外徒步的类似软件,记忆卡上的地图相比之下精度高得多。前者只能走已有道路和小径,这一款可任意选择路线、模拟无路状态下如何行走,看得到哪里被断崖中断,哪里能走通。人群包围被救者,需要一定宽度才能行走,所以须排除只能单人走的路线。一路反复模拟,他对那块从未踏足的地域了然于胸,几乎刻在头脑中。

欧阳中华做足了准备,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没想到的是看见石戈。这才明白主角原来是石戈,快递给他的救人指南,目的也是让他救石戈,陈盼只是捎带。狙击手瞄准的是石戈,连陈盼也是为救石戈才来这里。装成小伙子的陈盼最初竟让他没认出来!欧阳中华很少体会嫉妒,他似乎从不需要。此时面对树下的蓝色帐篷,所有痕迹都显示两人的共同生活,嫉妒前所未有地袭击了他,使他表情僵硬,思想麻木。不过没人意识到,他的面容被口罩墨镜遮挡,连陈盼也以为他来之前已经知道石戈在这。这倒使他不必掩饰僵硬冷漠,似乎只是因为处境危险,而不是因为看到了石戈和发现被王锋耍弄。如果事先知道有石戈,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做同样的安排?他不会不救陈盼,但的确没有看到陈盼与别的男人住一个帐篷的准备,也没做好如何对待那个男人的准备。

欧阳中华后面的指挥失去了往常的果断凌厉,几乎是半机械的,不过他对地形已非常清楚,方案也早形成,基本无需多做思考,按步骤走即可。从天水进山的路上他已将四十个漂流者分成两组,原来就计划分两条路线,让狙击手搞不清被救者在哪组。现在他让一组人围住陈盼,另一组人围住石戈,仍按两条路线走。漂流者们都把陈盼和石戈当成演员,纷纷猜测摄影机藏在什么地方,老男人和小伙演的是忘年同性恋吗?至于为什么要每组围住一个分开走,欧阳中华说回到天水再揭谜底,因此被当成游戏。漂流带来的刺激使漂流者们意犹未尽,叫喊,唱歌,打闹玩笑,挥舞着俱乐部按欧阳中华要求准备的多面彩旗,闹得这片寂静山谷沸沸扬扬。

狙击手们没想到这种场面,完全不知如何对付。杀一两个人不是问题,杀这么多人却不敢。卫星电话打不出去也无法请示。眼看着漂流者们如滚动的水团分成两朵浪花,连笑带闹分头而去,五颜六色的现代衣服和花花绿绿的彩旗,错动的人影身形,完全无法看到他们监视的目标,目瞪口呆不知枪该往哪瞄。

地形与记忆卡的3D图展示的一样,让欧阳中华觉得像是来过这里般对得上每个地标。他带领围住陈盼的二十人。另一组交给了俱乐部领队,事先已把做好的路线图拷贝到领队手机上,约好在废矿场汇合后一块乘大巴出山。欧阳中华一组从沟里绕行,相对平缓,人群也能始终围住陈盼,只有进树林时会被树木分开队形,但树木又能起到掩护作用。陈盼在包围中摘掉了硅胶假面,换上了欧阳中华带来的衣服,即使狙击手看到也不会认出。果然一路无事,直到穿过最后一片树林,山坡下就是废矿场。

远远就能感觉早他们到达的另一组异常。大巴车从原本停车处开出去了一段距离,扭歪着停在路上。俱乐部领队挤在司机座旁,伸手把着方向盘,边争辩边向窗外看。那组人已经都在车上,却缩在车窗下伸出手臂挥动,示意后到的一组快上车。走近时听得到车上乱成一团,有人歇斯底里地重复「开枪」二字,有人对着手机喊「死人啦」,却慌得未发现这里没有信号。等到欧阳中华一组刚上车,领队便松开方向盘,大巴司机马上就要开车。

陈盼发现了石戈不在车上,「人呢?!」她在车下问,没上车。

「山梁上有一段只能单人过的鲫鱼背,老头留在最后走,不知怎么就掉到山下了。」领队的脸白得像纸,他没像别人那样说开枪,是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无法理解。他何尝不想尽快逃离,只是不等到欧阳中华,说好后付的十万元泡了汤老板得让他赔。现在俱乐部招来的漂流者都已安全上车,老头是不是挨了枪跟俱乐部没关系,也不在合同中,掉下山也不由俱乐部负责,反而尽快切割才明智,领队让立刻开车下山。

「不行!」陈盼挡在车前。「怎么能没了一个人就扔下不管!」

「我们管得着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领队爆发了,向着欧阳中华吼起来。「马上让她让开!不然起诉你欺骗几十名俱乐部会员来当肉盾牌!」说罢他转向漂流者们,表示俱乐部事先毫不知情会遇到这种事,全部责任由欧阳中华负。

漂流者们炸了锅,大嚷大叫,又没人敢冒险下车去拉开陈盼,只是隔窗骂她。陈盼站在车前不动,她当然不指望这些人留下找石戈,只是她要知道石戈掉下山的地点,知道去哪找。欧阳中华很少像此刻这样不知所措,他带的车和驾驶员都在天水休息。他既无权不让大巴走,陈盼留下又该怎么办?可是他知道陈盼的性格。

他向领队伸手:「把你的记录仪拿来!她只是要知道情况!」

「这……这是公司财产……也是证据……」记录仪是漂流领队戴在身上的录像设备,能查到全过程。

「不给记录仪你就留下一块找人吧。人是跟着你失踪的,我们不在现场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能听你空口说跟你没关系。人命关天,你要是没个交代就走,到哪也推不掉责任!」

欧阳中华说得义正词严,急于脱身的漂流者们也催促领队:「给她!给她!让她去找!……」只要能赶快摆脱危险,留没留证据是俱乐部的事,跟漂流者没关系。

「给她可以,你们所有人都得作证!」领队指向欧阳中华。「他也得跟我们一块走,除了付清尾款,还得给所有人精神赔偿!」人们醒悟到有额外拿到钱的可能,立刻好几个人按住了欧阳中华,不让他下车。领队从车窗把记录仪扔给陈盼。「祝你好运!」

陈盼让开了,大巴轰鸣驶离,车轮卷起的泥溅了她一身。欧阳中华力图从众人手中挣脱,但是那么多只手连拉带按,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盼远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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