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特务案

搬家到昌都后,丹增与武拉在自治政府隔壁租了个农家小院,有了各自的房间。武拉从不去公共场合,昌都市内还在官方政府控制下,即使她身着藏袍戴藏帽,面相在高原风吹日晒下已像藏女,却蒙不住人脸识别系统。她知道自己若被发现真实身份,对丹增会有严重不利。

曲扎的女特使可能是从哪里听到什么,对武拉有特别的兴趣,利用每次到丹增家的机会接近她,用流亡社区特有口音的藏话与她交谈。每到那时,武拉似乎又成了哑巴,只是微笑点头或摇头。近来境外藏人网络上越来越多地指责丹增坚持不独立是无视民众呼声,质疑他是否与中国政府有暗中交易?几个月前还被捧成民族英雄的丹增,现在几乎成了千夫所指,连他当初阻止村民自焚也被重新翻出来,说成是破坏藏人反抗中国的运动。

达兰萨拉的藏人行政中央看出,要想改变被动,重点在于民主方式。层议制的上层要自治,但是无论从民调结果还是从民间氛围看,藏人民众普遍赞成独立,所以只要破除层议制,就能夺回对民众的主导。达兰萨拉表示,代议制为全世界民主国家共同采用,普选和公决是不容置疑的合法性基础,不实行普选的层议制不是真正的民主,号召境内藏人拒绝接受层议制。

「既然基层民众普遍赞成独立,层议制高层却否定独立,怎么能说是代表民众意志呢?」——回答达兰萨拉的这个质疑不容易。如果不是在层议制中决策,而是进行公决,赞成图伯特独立的一定会是多数,但是丹增又坚信层议制的决策选择了不独立,是符合民众利益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从理论上回答这个质疑。

武拉又一次为丹增发挥了万事通作用,她对理论不懂也没兴趣,但是擅长搜索,反复筛选后,她从欧阳中华的文章中搜出一段话,应该可以作为回答:「一个完整的个人意志是由众多取向组成的。人对某个单一问题表示赞成只是其中一个取向,可能被其他的取向偏转或底消。例如对是否赞成民族独立做出肯定答复的人,问其是否愿意为独立家破人亡时做出否定答复,这时如果只问前面问题,不问后面问题,便是误导,得到的结果也是假象。」

这段话让丹增有茅塞顿开感。他以前没注意到,是因为这段话在费解的「向量」一章内,可能藏文译者自己都没搞懂,译文更含糊。其中一段话由武拉从汉语为丹增重新翻译——「大规模表决只有赞成或反对两个取向,得到的是数量结果。层议制综合了处于赞成和反对之间的各种取向,得到的是向量结果。向量结果和数量结果可以不同甚至相反,却不能说向量结果违背了民众意志,而是避免了单一的因素压倒综合的因素,更完整地体现了民众意志。」武拉说不清什么是向量,便问丹增认为老百姓追求独立和希望平安生活的意愿,大概比例各是多少?丹增回答独立是一的话,平安生活应该是十。武拉凭着中学物理的记忆画出两条线,垂直线代表追求独立,长十倍的水平线代表希望平安生活,在两条线构成的平行四边形上画一条对角线,告诉丹增那就是向量之和,也是层议制的结果。很明显,对角线的角度和长度都接近追求平安生活的十。

直观的画图让丹增明白了,层议制的高层决策与大众公决出现不一致,只是向量结果与数量结果的不同,向量结果不是出于高层的「英明」,而是民众在层议制的向量求和中形成的,因此高层违背数量结果,坚持向量结果,不但是可取的,而且是必要的。

这让丹增进一步认识到理论的重要。如果不是顾忌达兰萨拉攻击他按汉人指挥棒行事,丹增很想请欧阳中华来昌都做现场指导。这段时间他与村治会完全联系不上,打电话、发微信对方都不回,不知出了什么情况?无论如何,丹增决定到制定图伯特基本法时,一定要请欧阳中华参与。

曲扎在普通藏人中有号召力,只是西藏的边防口岸仍是由中国军队看管,严密如初,流亡西藏无法派进更多策动者,只靠隔空喊话鼓动民众摒弃层议制,民众却没有自行实施代议制的手段,何况层议制已经能实现自由和自治,人的政治惰性使得曲扎的鼓动难见收效。这时自然会想到利用代议制政治常用的负面策略——什么事可以搞臭丹增,迫使他下台,再顺理成章地否定层议制。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在网上空口指责丹增是特务不够,需要更实在的证据。

恰好王锋决定了必须对平措嘎乌带上的电子眼做测试,验证从中看到的是真实情况还是丹增表演,解除他最终的疑虑。只是测试就得让电子眼暴露,从此作废,所以前面一直拖延,直到觉得验证重要性超过其他时,王锋才下决心舍掉这个电子眼。

机会来了,相邻的玉树州委员长和甘孜州委员长来到昌都,与丹增共商三省交界地区的草场纠纷。历史上牧民们常发生械斗,形成冤冤相报的家族血仇,层议制能否解决这个难题?以往三地分属西藏、青海和四川,僵化的行政分割强化隔阂与冲突,现在是共同的图伯特了,可以相互融合,模糊对待。层议制的基层自治在某种程度上与传统部落有异曲同工处,不需要行政干预,可以通过民间交流和习俗消除争执。三位委员长的会谈顺利,结束后两位委员长要连夜驱车赶回。丹增请他们在昌都自治政府的食堂吃饭。

食堂中间是大桶酥油茶和大筐饼子供自取。就餐者除了工作人员,街头流浪者也常不请自来,总能得到分享。丹增和两位委员长占了食堂一角的小桌,曲扎特使也过来。她单身在此,大家总是把她当贵客招待。既是祝贺又是饯行,仅有食堂大锅菜不够,丹增请武拉做两个川菜送来。等菜时,玉树委员长让平措唱歌。他知道平措歌喉好,而且有请必唱。

那时天色转暗,食堂还未开灯。一展歌喉的平措面对着丹增。王锋让把平措电子眼的画面在大屏幕上放得比真人还大,他要看清丹增最细微的反应。电子眼为回收时容易找到,内置有可遥控闪烁的发光二极管。王锋下令激活闪光。在这种光线下,正对着平措的丹增不会看不到。正和两位委员长笑着欣赏平措歌喉的丹增突然睁大眼睛,盯住电子眼。

「这是什么?」画面上是丹增伸过来的手,把装着电子眼的嘎乌带子向他拉去。他的脸贴近,变形,充满画面。

王锋让闪光停下,其实看到丹增发现电子眼时的眼神就基本可以不再怀疑,别的能装,眼神装不出。如果丹增是利用电子眼传递假象,会装作没注意闪光,不会问,更不会拉到眼前看。王锋让闪光停下,要看丹增是否因为怕别人也看到闪光先做反应。然而其他人未看到。丹增指着电子眼跟他们说这东西刚刚闪红光,此刻又没了,甘孜委员长笑话他是不是老花眼了。

大家正以为没事了,王锋让再激活闪光,加快频率。这回电子眼的急迫闪烁还伴随哔哔声,一下让人们紧张起来。玉树委员长的警卫拿出小刀,从平措嘎乌带上割下电子眼。电子眼在人们手里传递,王锋看得到每张探究的脸,停在曲扎特使处,她翻来覆去细看,眼神就像审判官,然后大声宣布:「这是间谍工具!」

平措被间谍一词吓着了,慌乱地辩解自己不知情,是孩子捡的玩意儿,母亲缝到噶乌带上,他当成母亲的祝福。这种离奇解释怎能让人相信?平措的慌乱愈发可疑。正值食堂开饭时间,人们闻声围上来。曲扎特使高举电子眼,宣布发现了特务。这个电子眼肯定已经把所有核心情报都发给了汉人政府!因为这个电子眼始终跟着丹增,带在他的随从身上!

人们炸开了锅,群情激愤。藏人多年吃尽苦头,最恨内部出特务。从家里送菜过来的武拉看到这一幕。她天天见平措,绝不相信他是特务。有人动手打平措时,她上前阻挡。一个流浪汉举起凳子砸下,武拉一把推开平措,凳子砸空,却有一条凳腿打在武拉头上,使武拉一时昏过去,额头流血。这让激愤的人群冷静下来,委员长们叫来安全人员控制局面,救护武拉,拘押平措——也是把他保护起来。

曲扎特使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她当场对丹增提出质疑。就算丹增自己没问题,身边有这样的人也是铸成大错,必须引咎辞职。对安全人员要求她交出电子眼,她表示必须当众保全证据。丹增让安全人员照曲扎特使说的办。特使把电子眼放进手机屏蔽套,用胶带缠住。她自己,加上玉树委员长和甘孜委员长都用油漆笔在胶带跨缝上签字,才交给安全部门待查。同时特使将这事立刻告知曲扎。把柄在手,无需顾忌,海外藏文网上传开消息,很快形成对丹增的万炮齐轰。

丹增则召开州地市委员长电话会。因为多数地区仍断网,只能用达兰萨拉送的卫星电话。开会过程达兰萨拉能听到,一直用「替身」监听的王锋也在听。丹增讲了所发生的情况,承认电子眼会将所有情况发给中国当局,这肯定是错误,但他相信平措不是间谍,责任主要在他自己,他会先辞掉图伯特委员会主任的职位,然后会向昌都层议制委员会辞职,并且配合调查,接受处理。

玉树委员长介绍了目睹的情况,一是电子眼最初由丹增发现,说明丹增不知情;二是被中国当局掌握了情况不构成损失,我们是透明的,任何人可以旁听会议,中共特务也能随便来,多个电子眼算什么?因此提议就事论事,只查平措和电子眼的关系,丹增不需要辞职。
甘孜委员长支持玉树委员长的意见。其他委员长对发生这样的情况都感到惊讶,但是没有就此进行多少争论。层议制职位对任职者并无利益,更多的是责任,继续留任和继续劳累是差不多的意思。但是事情仍要调查,迪庆州委员长提议调查需由昌都以外的人进行。众人同意由玉树委员长负责。如何对待平措有一些争论,有人认为应该拘押;多数人认为只有确认有罪才能限制自由。倒是丹增表示,他以亲戚和长辈身份让平措跟随玉树委员长配合调查,相当于自我限制自由。玉树委员长表示同意,这也可以保护平措不被传闻鼓动的人伤害。

并非委员长们都相信平措没有问题,而是他们不那么看重特务问题。层议制奉行一切公开,特务造不成伤害,也就不再有抓特务的冲动。委员长们某种程度还希望引导民众消解抓特务的冲动。都是藏人同胞,即使过去因为恐惧或其他原因受过胁迫,也不需要赶尽杀绝,甚至无需水落石出。一时踩进泥潭用不着一辈子都穿沾泥的鞋,找个没人处洗干净就可重新上路。

有人插话说,我们现在用的电话也是特务。另一人补充说而且是双料的。大家都笑了。明知中国当局和达兰萨拉都在听,却不当回事,不再考虑保密使得图伯特委员会的沟通效率提高,协调成本降低。否则在当前状况下要想秘密开会,不知得克服多少困难,浪费多少时间。现在十几分钟就搞定了可能掀起轩然大波的「特务案」,连监听的王锋也赞叹不已,进一步理解为什么欧阳中华总是把「隔层保护」挂在嘴上。若是在代议制中,此事一定会让丹增下台,在层议制中却不是由基层决定,即使煽动起基层的情绪,也不会困扰隔着好几层的图伯特委员会。

在开会时,丹增一直用定力保持不去想武拉的伤势,会一结束立刻赶到医院。武拉已经苏醒,伤口缝了十二针,别无大碍。看到丹增出现,武拉就像等到了家人,自然而然说出「我要回家」。这一句话脱口而出让两人都心有所动。武拉转而解释自己不需要住院,病床该让给其他病人……,丹增扶她下床时说「咱们回去」,虽未说出「家」字,「咱们」和「回」的意念当然是家。身上还有点软的武拉需要依靠他,他俩还从未挨得这么近过。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