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当年的评估

“六四”惨案之后,人们对它的政治后果曾有过两种相互对立的评估:

一种观点认为,“六四”是中共自掘坟墓、自寻死路,它恶贯满盈,死期将尽。有些人甚至曾明确预言,中共政权在三五年之内就会土崩瓦解。理由是:“六四”屠杀冒天下之大不韪,其性质之严重,情节之恶劣,手段之残酷,实属罪大恶极。如此丧心病狂的暴行,将极大地削弱中共政权的合法性、义理性基础,使其在党内离散分化,在国内丧失支持,在国际上声名狼藉。同时,暴行与鲜血也是对广大民众最直接的反抗动员和反面教育,它会刺激舆论、唤醒斗志,并促使形形色色的反对派结成广泛的政治同盟,形成更坚定的反抗意志和更有效的斗争组织,为新一轮的民主运动提供更加强劲的动力。因此,中共政权将因“六四”所造成的空前政治压力而迅速走向穷途末路。

另一种观点认为,镇压是恢复秩序的必要手段,要勤王护驾、救党保国,暴力是唯一可行、唯一有效的解决方案。理由是:抗议活动已经造成了广泛剧烈的社会冲突和迫在眉睫的政治危机,“动乱”已至,“暴乱”在即,形势混乱,夜长梦多,如不“采取断然措施”,必将导致高层分裂、冲突深化、体制失灵、秩序坍塌、天下大乱、亡党亡国。因为在民意和舆论的天平上,在“民主与法制的轨道”上,在对话场、谈判桌上,当权派尽显劣势、毫无胜算,让步和妥协就意味着失败和崩盘。而要以劣胜优,一招致胜,就非动用王牌、大开杀戒不可。所谓“杀二十万人,保二十年稳定”的说法显然不是空穴来风,中共强硬派确有杀人立威、恐怖维稳的主观恶意。在他们看来,“六四”惨案并不是政治负债,而是有着丰厚收益的长远投资。

二、恐怖与失忆

“六四”之后世界已经大变:东欧易帜,苏联瓦解,社会主义阵营全盘崩溃,共产主义事业灰飞烟灭。在这一波民主化潮流中,最先成为风暴眼的中国,反而成了最后的避风港。中国相比于苏联东欧,正是非常规的暴力镇压改变了常规的历史走向。

面对现实,也许我们必须承认,对邓小平、李鹏等屠杀者而言,杀戮、恐怖、“秋后算账”有用而且有效。毕竟,中共强硬派如愿以偿,不仅迅速平息了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而且一鼓作气瓦解了朝野内外的政改势力,使之从此非法化、边缘化,还成功地压制住了弱势社会对权贵化经济改革的不满。对江泽民、胡锦涛等“六四”遗产的继承者来说,逃避历史、拒绝真相、强迫遗忘,也是卓有成效的善后措施。血迹已淡,往事成灰,许多八九民运的参与者重新成为专制体制的受益者,当年热情支持学生运动的港澳名人许多已变成“中央政策”的辩护士,曾经抱打不平的西方世界也极少有人再拿“六四”这个老话题来讲长论短、说是道非。

血腥的镇压造成了普遍的恐怖,无限地增加了组织化反抗的成本和代价,毁坏了集体行动的动员能力和发生机制。马基雅维利早就说过,被人恐惧比受人爱戴更适合于专制君主,因为恐惧是施,爱戴是受,是否受人爱戴取决于民意,难于操控,而是否被人恐惧则不假外求,只取决于统治者的意志。

二十年来,借助于“六四”镇压的余威,中共政权建造了一堵堵高墙,试图把中国社会与一九八九年的理想和追求隔开,也试图把他们的权力与“六四”的滔天大罪隔开。当局诱使人们专注于金钱利益和物质生活,它纵容贪婪之心横行无忌,听任不法之徒巧取豪夺,让经受了政治暴力的民间社会再次承受权贵经济的肆意劫掠。

当崇拜金钱、享受物质的欲望统治人心,当正义感变得迟钝、是非心变得疲弱,人们普遍麻木不仁、玩世不恭。值此物欲横流之际,对“六四”的沉默与失忆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最初是为躲灾避祸,在恐惧下强装糊涂、假扮失忆,后来就变成了主动遗忘、自觉回避。在这个远离正义的病态社会,忘却,也不失为一剂麻醉安神、镇脑止痛的药方。最后,许多人竟然信以为真,相信强权真的已经改变了历史,暴力真的能够颠倒是非,既然屠杀的后果已成定局,“六四”的追问便毫无意义。他们以为“六四”已经失去了历史价值,与其再纠缠那桩消逝已久的民族悲剧,还不如投身近在眼前、如火如荼的仕途经济。

这很无奈,也很可悲。我们这个民族,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们之所以屡屡犯下简单重复的低级错误,原因之一,大概就是我们的忘性太大、记性太差。

三、镇压的悖论

好在二十年还不算太久,而且,“六四”对中共的后果也还有另外一面。

镇压虽然有效,但效果难能持久;恐怖虽然有力,但力度与时递减。毛泽东之所以提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正是企图将镇压连续化、使恐怖日常化。在镇压性政治的技术层面,显然,邓不如毛,江不如邓,胡不如江,其中既有个人因素的差别,更有形势比人强的时代背景变迁。毛泽东的运动模式是大运动套小运动、后运动接前运动,运动可以自我复制、自我放大,环环相扣、步步推进,是一个完整的系统性构造。而邓的“六四”模式则不可持续,它具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亡命特徵,是典型的非常状态和一次性博弈。当非常政治退回常态,恐怖效力就会衰减。

所以,“六四”镇压同时产生了两种后果:第一种后果是集中的反抗运动被迫解散,公开的反抗者被消灭、驱逐或转为屈服顺从。这种后果正是专制政府之所需;而另一种后果则与统治者的远期目标相背离,“六四”镇压促使反抗行为无序化、分散化、激进化、泛政治化。

其一,当一场数千万人民参与的集中抗议运动被残酷镇压之后,取而代之的将是分散为数万起乃至数百万起、零星散布于全国各地、抗争目标五花八门的突发性小规模反抗事件,比如近些年的“区域性群体性事件”。分散无序的反抗行动将使镇压机器穷于应付,难以下手,也难以建功。

其二,“六四”镇压是对建设性和平抗议的粗暴否定。出于被镇压的预期,温和的批评者要么变得不关心政治,要么自觉地向激进立场靠拢、自我定位为专制政权的敌人。这无异于激励和帮助了反抗运动中的激进派、“革命派”,使之占据反抗行动的核心舞台。

其三,当政治性的反抗行动被中共严防死守,人们只能在其他领域开闢阵地,展开间接的反击,这就使得那些原本毫无政治意义的一般性活动泛政治化。比如,上访、维权、防艾、环保、社区自治等活动,甚至中立化的文化学术活动也都沾染上了或明或暗的政治反抗色彩。这会让专政工具师出无名、左右为难,也让特务情治机构疲于奔命、防不胜防。

二十年前,中共其实很幸运,他们面对的只是一场和平、理性的民主爱国运动,现在和将来的中共当局未必还有那样的幸运,他们将要面对的,极有可能是其“执政能力”所无法解决的、脱出常规反抗渠道的复杂局面。

邓小平选择了“六四”屠杀,他的后任们继承了那份血腥的遗产,分享了恐怖政治的既得利益,也就不得不承担屠杀所带来的一切负面后果。这造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恐惧的转移:二十年前,“六四”让人民感到恐惧,二十年来,当人民逐渐摆脱恐惧,当年的胜利者们却越来越陷入恐惧之中。他们的恐惧,是因为“六四”的红利已被挥霍到所剩无几,而“六四”的负面后果正方兴未艾,“六四”的欠债却未曾偿还。凭着“六四”造成的“稳定”,他们大富大贵,但大权和巨富与无辜者的鲜血和全体人民的苦难紧密相连,若不能洗白沾满了鲜血的权力和财富,也就注定逃不出“六四”的阴影。

四、“六四”后遗症

是的,“六四”还没有结束,它不仅是铭刻于历史的人道悲剧,也仍然存在于现实的政治生活之中。“六四”是中国社会不能癒合的伤口,更是中共当局无法疗救的心病。

从八九民运和“苏东波”中突围脱险的经历曾一度让中共政权自鸣得意,同时,也加剧了他们的危机意识和防范心理。与“六四”之前相比,中共在精神上更敏感、更脆弱,在政治上更警惕、更紧张,甚至显得神经兮兮、心理变态。他们感到孤独,缺乏底气,没有自信,做了错事敢做不敢说,做了坏事敢做不敢当。这些年来,他们拒“全盘西化”、反“和平演变”、防“颜色革命”、攻“普世价值”,无非是自欺欺人、掩饰恐惧、自我壮胆罢了。中共患上了不可救药的“六四”后遗症,其具体症状是:权力躁郁症、法治不适症、三权分立过敏症、宪政民主恐惧症。

诚然,一九八九年以后的中共政权并非一无是处。经济改革虽被权贵集团所把持,仍有诸多可观的建树。在政治上,他们也试图修补专制漏洞,改善统治技术,在内部高度糜烂的情况下,竭力让专制政权的外表仍然保持光鲜。然而,这些努力却永不可能修成正果。因为他们不敢正视“六四”的罪行,拒绝重启因“六四”强行中断的政改进程,所以,他们也就无法挽回已经失落的人心,无法重建已经坍塌的政体合法性,更无法阻止官僚体系的腐化堕落。

“六四”屠杀之于中共政权的主要意义不是秩序和稳定,而是破坏了民主转型的天赐良机,浪费了二十年大好的政改光阴,把一个本来和平演变大有希望的中国,变成了一个人心离散、物欲横流、危机四伏、前程未卜的中国。

争鸣2009.06.01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