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委员会颁发给王康先生2021年刘宾雁良知奖特别荣誉奖,表彰其一生对中国人文精神的贡献,这也是我们对他的永久纪念!人类文明之在,归根结蒂乃是“人”之精神的光照与传承。

1949年,王康先生出生于重庆一个传统知识份子家庭。可惜那个不幸的年代,革命暴力全面摧毁了中国文明——数千年的文化传统及一个多世纪以来对西方文明的孜孜汲取,从政治、经济、社会,到精神、伦理、文化,以致语言、文字、风俗、家庭。毛泽东三十年是一个毁灭文明的时代,它的危害不仅延续至今,也将祸及中国未来。

王康出生不及一岁,父亲——毕业于民国川大物理系——即作为政治犯入狱,他七岁时才得以戴罪出狱。其母亲一系是书香世家,外祖父唐迪风先生是民国年间蜀地硕儒;外祖母陈卓仙女士则是古诗词大家;舅父唐君毅先生乃新儒家领袖,执笔《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生于这样一个家庭,王康自幼耳闻目染,中国文化传统渗透他的血液。然而那个时代,这样的家庭却是“革命”的对象,这也就大致决定了王康作为“另类”,与该体制格格不入,一生行走于“江湖”。

1966年“文革”爆发。1968年,王康曾打算偷渡到香港,但终因“父母在,不远游”而放弃。之后,他下乡到巫山务农,他在《梦忆巫山》中记述“天冷,木床铺上两尺厚谷草,像睡在马槽里。看了20来页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昏昏然睡去。”“一夜朔风,不知何时,屋顶刮飞到晒坝下方十来丈处。一间没有屋顶的房间,显得空空荡荡,像丢了天灵盖——其实就少了屋顶。纹帐上,地上,灶台,都铺了一层厚雪。”

1972年,王康返重庆任体育教师。

1978年,王康考入西南师大中文系。入校后,他创办了西南高院首个民间“文学社”,撰写宗旨:文学要“成为现实生活冷静而热情的见证者,成为人类心灵、人类情感、人类痛苦,人类友爱的忠实记录者和歌颂者;成为人的尊严、人的权利的勇敢卫士,成为人类美好理想坚韧的开拓者。”

1980年,全国各高校掀起竞选地方人大代表的风潮,王康组织学生积极参与。其后,他筹建“重庆大学生联合会”。蒋庆先生回忆说“记得当时重庆各大学思想异常活跃,康兄欲在重庆筹建”大学生联合会“,特至西南政法学院约我共商其事,其后该会虽未能成立,然余与康兄之交,自此始矣。”也就是从彼时,王康以布衣之身,而事国与民之大道,践行其人生之志:“人生意义,端在完善社会之同时完善自我”。

一九八九年,王康先生执笔撰写《中国改革宪章——为中国改革求国内外人士共识之宣言》(数十中国知识界翘楚签署,1989年4月10日以《未来十年中国改革的基本构想》为题发表于上海《世界经济导报》),核心是“修改宪法,革除集权政治,推行民主政治,实现宪政”,这是中国知识界的政治宣言,1895年后的新“公车上书”。该宣言集中体现了“八九民主运动”的主旨精神与核心诉求。“六四”后,此宣言遭《人民日报》公开批判,王康亦为之遭政府通缉而四处逃难。

九十年代,王康先生在逃难期间撰写了《大道》——取意“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拍摄为六集政论片,纵横人类数千年之历史,叩问苍茫大地中国向何处去。其后,他创办“重庆陪都文化公司”,拍摄了系列历史纪录片《抗战陪都》、《卢作孚》,《中美西部开发启示录》、《重庆大轰炸》等;以复原被遗忘的民国史,颂扬陪都重庆往昔的光荣,呼唤泯灭的中华民族精神。

二十一世纪初,王康先生率领团队,历经数载创作巨幅抗战史诗国画《浩气长流》,2010年7月在台湾中山堂首展,震撼两岸国民。中国抗日战争所体现的精神,即中华民族之精神、中华民国之精神。1949年后,中华文明及其精神遭至彻底摧毁,《浩》作乃是以良知、血命对之庄严地祭奠、正名;它是召魂之典,是南嶽忠烈祠的复生,显现了死而复生的中华民族精神:仁义天下、悲悯苍生、慷慨牺牲,忠信宽恕、人类共荣。何为中华民族?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何为其精神、道统、人格?此在。

2010年后,王康借香港自由之地,做了一系列讲座,如“帝国的教训与共和的经验”、“俄罗斯的精神与梦想”、“苏维埃兴亡”、“解密重庆谈判”、“孔子是中国天下一统真正的倡导者和践行人”、“中华文化的复兴”等等,中心主题是讲述历史,批判共产主义革命及极权统治,复兴中国文明,可谓大道恢恢,锋芒凛然。

2013年,王康先生流亡美国,直至逝世。其间,他提议创立了刘宾雁良知奖;在华盛顿、纽约、洛杉矶、旧金山等地巡回展出《浩气长流》;撰写了大量评述文章,批评当下中国当局强化极权、回归红色意识形态;向国人警示红色帝国。

2005年至2020年,王康接受美国“自由亚洲”专访《老康秉烛》共130集,以广阔的视野纵论天下,从国际政治、苏俄、恐怖主义,到辛亥革命、流亡文学、“五四”反思,等等。

王康重病后,以顽强的意志绘画了大幅史诗画作《审判幽灵》——审判共产主义革命(未完成)、《俄罗斯破晓》——纪念俄罗斯思想先驱、《乘风归去》——纪念当代中国受难女性。

他自知今后的时间不多,便利用网音、视屏做了大量的演讲、访谈——尤其是微信群中的长篇演讲,如“全球化时代的孔子与耶苏”、“帝国与思想”、“毛泽东的内心世界”、“中国的前景:后专制时代”、“”十月革命“一百周年”、“难忘1949中华民国苦难史”、“五四的教训是沈重的”等等。这是他留给中国的最后的精神财富。

反极权,争自由、人权、民主;反思共产主义革命,批判毛泽东及红色意识;王康于此践行一生,直至晚年流亡海外,客死他乡。而于此同时,王康先生颂扬孔子,倡导复兴中国传统精神、文化,这是他于中国的另一重要贡献。非有苍生、国家、天下之胸怀,纵观人类文明之高远眼光,及“虽千万人吾往矣”之精神,此难以为。

八十年代是中国思想解放的大时代,知识界的主流思潮是追述真实历史,反极权反专制;争取思想言论自由,迎接普世价值;实行宪政民主。王康先生身体力行参与了这一伟大的历史进程。但是,由于数十年的极权统治,中国知识界的思想多有缺失,反极权反专制,却也沿袭了“五四”新文化之偏颇,忽视乃至否定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将之视为需淘汰、清除的旧东西——“中国文化代表着保守、停滞、封闭,只是东方专制王朝兴衰循环的精神附庸”(王康《东去江声流汩汩,南来山色莽苍苍——唐君毅全集大陆版总序》),甚至认为“新中国”极权统治就是因为“五四”反封建不彻底。

王康对“五四”以来知识人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的诋毁、践踏痛心疾首,他说“中国真正的危机在于,学界领袖非但不在民族危亡之际拱卫自身文化,反倒以否弃中国文化为新潮、进步”;“他们认为传统文化构成中国现代化最根本障碍……。拒绝承认中华文化具有现代价值,更不认可它拥有任何世界性意义或人类文明价值。”王康批评道“(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主流知识界对中国文化的批判否定,其理论源头几乎全部来自进化论、无政府主义、怀疑哲学、实证主义、阶级斗争学说和科学主义,来自19、20世纪西方和俄国彼此沖突、对立的思潮。”(同上)

王康先生是“新中国”最早一批走出“五四”激进窠臼的思想者。在倡导、践行“自由”“民主”同时,他亦以复兴中国文明为使命,倾心追寻中国传统精神、人格、道德、文化,他意识到这是中国重新走向文明之本,可谓彼时青年知识精英的先行者。当然,这得益于其家学的熏陶与传统,也就是说他有“旧中国”思想、文化的传承;而这正是1949年后中国新知识分子的普遍欠缺,文明传统的中断荒芜了几代人的头脑、心灵。

1978年唐君毅在香港病逝,王康“在西师组建了一个哲学小组”,研讨新儒家着述,从而他“对中国命运和使命有豁然开朗的领悟和视野”。(王康《来路与去向》)这大概是当代中国最早的一批追寻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青年。

王康说“我是一个文化正统派,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我服膺儒家思想。”(王康《来路与去向》)在激进思想的潮流中,王康捍卫中国传统文明,他盛赞孔子:“孔子体现一种大明始终、厚德载物、含弘光大的精神,堪称圆满。”“孔子的思想、人格、事业已永久性融合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与历史生命中,塑造了”中国人“的内在精神形态、伦理道德风范、主要文化特性以及思维、表达、日常人伦习俗。孔子的伟大与崇高,即是此民族文化生命的伟大与崇高;孔子的地位的形成,即民族文化生命的次第形成。”(王康《东去江声流汩汩,南来山色莽苍苍——唐君毅全集大陆版总序》)王康引用唐君毅先生的论述:“圣哲为文化凝聚的像征和绵延繁荣之源泉的核心价值。……一个民族对其圣哲失去信仰时,这个民族便开始瓦解。当人类对其他民族的圣哲不能互相尊重时,世界便由于精神的障碍,陷于战乱,——人类无共同的先知,就会迷失他的道路。现代世界出现了大颠倒,欲以政治目标不仅统治世界财富,而且统治人类心灵,致使人类精神面临最大威胁。……数十年来,丧失了对孔子人格的尊敬,是中国文化精神最大的堕落。”(同上)

1966年6月大陆爆发文革;同年11月,蒋介石先生在台湾发起“中华文化复兴运动”。王康先生及同仁倡导复兴中国传统精神文化与“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时间有先后,但它们的由来、指向、意义是一致的。复兴中国传统思想、道德、文化就是召中华之魂、文明之魂,引导国人走出废墟,由荒蛮、残忍回归良知、仁善,人成为“人”。变革制度当然重要,非此中国不能归本;但是何为本?即人成为“人”,让中国成为“人”之社会、“人”之国家、“人”之天下,此是中华民族根本的自救之路、中华民族十数亿人安身立命之本。

王康曾多次引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中这段话:“中国现有近于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摆在眼前。这全人类四分之一的人口之生命与精神,何处寄托,如何安顿,实际上早已为全人类的共同良心所关切。……如果中国文化不被了解,中国文化没有将来,则这四分之一的人类之生命与精神,将得不到正当的寄托和安顿;此不仅将招来全人类在现实上的共同祸害,而且全人类之共同良心的负担将永远无法解除。”这段话写于1957年,时隔“新中国”建立8年,离“文革”尚有9年。我们看到由于摧毁中国文明传统,从“土改”、“镇反”、“大跃进”、“大饥荒”到“文革”,偌大国家,数亿人民陷入了怎样的疯狂、暴虐。复兴中国传统精神文化的根本意义,不在于它如何悠久、高卓、博大精深,而在于它是十数亿中国人安身立命之道;摧毁它清除它,必然是铺天盖地的狂乱、暴虐、杀戮。十九世纪中叶,太平天国曾有过一次,曾国藩痛言“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然而,百年后毛“新中国”又来了一次,更壮阔更彻底,呜呼哀哉!难道中国还要再有一次吗?

我们不指望人都成为圣贤,但任何文明都需要有一个承负道统使命的集团,继承守护其道统,身为表率,呵护族群,教育、引领民众;敬神、贤,崇德义,抑恶扬善;以光耀大地,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在基督教文明中,他们是教士、牧师;在佛教中,他们是僧侣;在传统中国,他们是“士”阶级。基督、佛陀、孔子即是他们各自的始祖、永远的领袖、导师,“两千多年来,他们的言论行为、容颜神情活在无数男人和女人的记忆与梦魂里。……在他们生前死后,人类相互猜忌、怨恨、排斥、仇杀,从来没有止息。但他们跟世界的荣耀、福祉、希望早已融为一体,他们跟人类的厄运、屈辱和死亡也难解难分。”(王康《东去江声流汩汩,南来山色莽苍苍——唐君毅全集大陆版总序》)

近百年前王康外祖父唐迪风先生着述《孟子大义》言“夏而变为夷,中国之忧也。人而流为禽兽,圣人之所深惧也。忧而后设教,惧而后立言,不得已而后学,无可奈何而后着书,以诏天下后世,孟子之闳识孤怀,孟子所欲痛哭而失声者也。天地不生人与禽兽同,自必有人知其实有以异于禽兽,千载而上,有闻而知之,见而知之者,千载而下,自必有闻而知之,见而知之者。人心未死,此理长存,宇宙不曾限隔人,人亦何能自限,岂必问夫道之行不行,学之传不传哉。”1974年,唐君毅先生重刊《孟子大义》,感慨言“今沧海横流,世变日亟……吾年来日益感吾平日之为文论学,不能如吾父之直心而发……”又曾言“吾之此书,成于颠沛流离之际,……唯瞻望故邦,吾祖先之不肖子孙,正视吾数千年之文化留至今者,为封建之残余,不惜加以蠲弃。怀昔贤之遗泽,将毁弃于一旦,时或苍茫望天,临风陨涕。乃自勉自愤,时作时辍,八月乃成。”(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自序》)再47年,王康为《唐君毅全集大陆版》撰序,言: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传统学术支离体解,社会结构磨灭颠隳,知识界数千年的自主优游不复存在,维持文明于不坠的道统、学统土崩瓦解。”“如果不能在中国文化处于非常与困厄之际挺身潮流,维护这一古老、独特、对中国和世界都攸关深远的文化生命,就没有参悟到”殷忧启圣“的时代真谛,领会到流亡命运的密令指意。”基督、佛陀、孔子,“他们全都生活在忧患时代,无法对人的不幸、苦难、罪孽、绝望视而不见;……他们念兹在兹、生死与之的唯一使命,是抚慰、提升和拯救世界,祈求、祝愿并构建人类共同的家园。”

唐老先生之警示之,唐君毅见证之,王康乃亲历之,三代人悲中华之灾祸,忧苍民之罹难,奋而守护中国数千年之道统,“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文明是珍贵的,是在漫长的历史中,由世世代代人的生命、鲜血、经验凝聚而成,文明的首要责任是守护、继承;其后才有纳新、变革;断本即亡。

1958年元旦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四人联名发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主旨是中西文明各有长短,当互敬互学,取长补短,共同担当,“人类同应一通古今之变,相信人性之心同理同的精神,来共同担负人类的艰难,苦病,缺点,同过失,然后才能开出人类的新路。”

王康先生倡导复兴中国传统精神文化大体是继承了《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的立场与宗旨。他倡导国人应自重,珍惜、继承中国数千年的文明传统,同时亦要努力学习、汲取西方文明之长。王康先生说“1949年以来的中国,是近代以来中、外若干历史事件交叉作用的结果,并非中国常态,更非中国终极形态;中国必将再次回到它的传统和正道去寻找存在的连续性和动源,只有将中国现代的空前变局与旷古浩劫置于东、西方历史与文化的正面遇合,见证之,转化之,升华之,接通中国的来路与去向,中国的演变才将拥有伟大的前程”。(王康《来路与去向》)

在中西文明之间,王康倡导共处共在;在差异中,求“同”、求“通”、求“融”;为人类和平共同担当,以求大同。他说“孔子与耶苏、释迦牟尼、苏格拉底,东方与西方,对待而不对立,彼此仁心德慧善恶之消长兴衰,如日月升沈,春秋代序,并无恒定不变之优劣。此正儒家不忍、同情、欣赏、成全、圆满、不悖不害之宇宙意识,也是基督教救赎人类、佛教悲悯恻憻超度万生精神所在。”(王康张祥龙《中西文化之争中的儒家与当前思想状态》)他引用余英时先生《克鲁格人文与社科终身成就奖答谢辞》中的话:“如果历史可为指引,则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对基本价值似乎存在很多重叠的共识,毕竟中国的”道“讲的就是承认人类共通的价值和人类尊严。如今我更坚信,一旦中国文化回归到主流之”道“,中国对抗西方的大问题也将终结。”继而,王康激动地说:“我们分明看到,站在当今世界最高文化荣誉奖台背后的,还有从孔子到陈寅恪,从庄子到胡适的全部中国精神先贤,中国不仅是一种世界物质力量,中国更是一种世界精神力量,中国不仅赋有自我拯救的天然权利,中国更有与人类共同获救的神圣责任。”(《走向历史破晓时分》)

王康的最大期愿是“孔子与基督握手”。王康临终前受洗接受基督教,这是他于此理想的践行。

求仁得仁。王康先生悲悯苍生,以国家、天下为己任,不负先贤,致力复兴中国传统文明;悲壮华美地走完一生,与他敬慕的先辈唐君毅先生站列在一起——“人当是人;中国人当是中国人;现代世界中的中国人,亦当是现代世界中的中国人。”

刘宾雁良知奖评委会

2022年2月7日于华盛顿

纵览中国首发2022-02-07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