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的《假如八九民运成功》一文发表后,有很多人质疑。但我认为该文很好的反驳了加诸89民运的指责,尤其是以“八九民运成功了又如何”的假设为前提的指责,可以说这是种种指责中极端荒谬的一种。我也非常赞同王丹的看法,假如八九民运取得成功,中国并不会发生中共担心的改朝换代和民众担心的社会动荡,它只会加深市场化改革,推进政治民主化进程,从而避免21年来发生的权力快速腐败、已经势如垒卵的社会分配不公和官民之间已经形成的敌我对立。但遗憾的是,政府在21年前用子弹和坦克回应了民众的政治诉求,于是权力腐败、分配不公、官民对立就不可避免的成为今天的现实。可以说,避免今天出现社会危机,就是八九民运当初的政治诉求,而政府用“成功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方式把危机保护下来了。如果说八九民运是企图拆卸一颗炸弹的“拆弹部队”,而政府则是把炸弹当作“宝葫芦”紧紧捂在自己怀里不放的“傻大个”。与其说今天的社会危机是八九民运失败的结果,不如说是政府通过暴力镇压取得的辉煌“政绩”。如果说21年前完全有机会拆除炸弹的话,而今天“傻大个”是否还有机会在炸弹引爆前全身而退,就谁也说不准了。

但我想问的是,1989年的民主运动真的失败了吗?

21年来,官民双方、国内国外,在对1989年民主运动的看法上完全对立,而且至今仍看不到取得共识的任何迹象,但各方在用“失败”一词对1989年民主运动盖棺定论上,取得了惊人的一致。连王丹在反驳对八九民运的种种指责时,也是以承认民主运动失败为立论前提的。所谓失败论者,大凡有四种情况。其一假设民主运动的预期目标是改朝换代,因为目标未能实现,所以运动失败;其二是假设官民互动,达成妥协,各退一步,民主运动最后以大团圆收场,因为双方互不相让,结果两败俱伤,所以运动失败;其三是假设不管预期目标是否实现,民主运动至少在最后要以不流血的和平方式落幕,因为最终未能避免暴力屠杀,所以运动失败;其四是假设民主运动一定会直接推进改革,而不是导致中共内部改革派遭到全面清洗,使改革步伐不但停滞20年,甚至还出现严重倒退。而王丹在该文中衡量成败的标准,是作为运动主体的大学生提出的“平等对话”、“不是动乱”这两个最低目标是否实现。按照王丹这个衡量标准,成功了无非就是承认运动的正当性,官民双方可以平等对话,协商解决社会问题。反之,民主运动被诬蔑为动乱并遭到暴力屠杀,官民之间非但未实现平等对话,反而最终走向敌我对立,这当然是失败了。按照失败论者假设的四个目标和王丹提出的标准衡量,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1989年民主运动完全失败了。

在我看来,改朝换代、达成妥协、和平收场、保护改革等四个假设并非1989年民主运动的真正目标,更非唯一目标。即便王丹认可的两个最低诉求,也非衡量八九民运成败的唯一标准。以失败论者自己假设的目标或以王丹认可的最低目标来衡量1989年民主运动的成败,都是不客观、不全面、不准确的。他们的错误,就是企图用单一化的标准来评价一件意义重大、价值多元的历史性事件。拿一把短小的尺子,当然无法测量伟岸的巨人。

1989年的民主运动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民主运动,是持续时间最长、波及范围最广、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全民运动,被当时西方媒体称作“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最重大的历史事件”。作为如此规模宏大、波澜壮阔的一次民众自发形成的运动,在缺少正常公民社会法律秩序和合法公民组织领导协调的情况下,民众运动能够自始至终在全国范围内保持和平、理性、秩序、克制,而没有出现动荡、骚乱,更未出现所谓无政府主义的状态,这在世界范围都是罕见的,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重大奇迹。相反在运动期间全国治安形势迅速好转,社会秩序良好,在运动的中心北京,甚至还出现小偷罢偷、交通肇事减少、打架斗殴消失等现象。虽然在长沙和西安曾出现局部骚乱,但持续时间很短,而且很快平息,未对全国范围的运动秩序产生整体影响。而同年发生在美国的黑人骚乱,近年发生在法国和希腊的骚乱,以及今年发生在泰国的骚乱,都成为1989年中国民主运动伟大和成功的反面对照。如果广受赞扬的2006年台湾红衫军运动其和平、理性、秩序可以与1989年大陆民主运动相媲美的话,台湾红衫军运动与大陆1989年相比,在规模上就小得不值一提。仅仅这一点,1989年的民主就是非常成功的,它创造了历史,值得每个中国人为之自豪,而且第一次在全世界范围为中国赢得了全球性的声誉。曾有旅美华裔撰文回忆,在那一段时间他在美国所到之处,人们总是对他友好,这是他在美国几十年期间,唯一感受到美国人发自内心尊敬的日子。

1989年民主运动作为一次自由对专制的抗争,人性对强权的反击,它没有失败,也不会失败。它向每一个运动的参与者、亲历者、观察者表明,人类追求自由的天性是一种多么伟大的力量,它永远不可战胜。“你可以摧残花朵,但无法阻挡春天”,虽然追求自由的人们最后遭到血腥屠杀,但真正感到恐惧的正是杀人者自己。这就是21年来为什么要强迫人们在沉默中渡过6月的第4日的原因,这就是当局21年来要刻意掩盖历史、歪曲真相、强迫遗忘的原因,这就是以暴力取得所谓胜利的人从此生活在恐惧之中的原因。超过10亿民众自发的以不同方式参与争取自由的运动,无可争辩地向专制者宣告,无论用多少谎言欺骗,无论用多少强权威吓,无论用多少利益收买,专制都不会长久,自由最终仍将降临这片土地。凡是经历了1989年民主运动的人,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经历了1989年民主运动的人心里更清楚的是,中国人并非看起来那么愚昧、麻木、冷漠和自私,就是这些看似普通的芸芸众生,他们身上蕴藏着无比的智慧、热情、无私和献身精神,自由的种子一直埋藏在他们心底,只要春天到来,每颗种子迟早都要发芽和开花。

1989年民主运动作为一次民权启蒙实践,作为一次最为广泛的民众动员和民众力量的集中展示,作为一次主权在民理念的公开宣示,作为一次公民行使权力的全国演练,它更没有失败。通过这次全民运动,民众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亲自体会了参与载舟覆舟的宏大历史叙事的具体感受;第一次知道渴望自由的人性在彼此心灵之间原来是息息相通的,也第一次知道了彼此之间是休戚与共、患难相随的整体,而不再是孤立无援、任人宰割的个体;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今后在任何貌似凶残和强大的专制面前,自己都不会完全绝望,也第一次知道中国人原来也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会永远任由专制强权宰割、欺凌和羞辱。

1989年民主运动作为对专制的虚伪、丑陋和残暴嘴脸的一次彻底揭露,它还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不管中国的集权体制还需要多少年才能结束,但1989年都是它的转折点。如果说此前的40年里,其合法性被谎言所掩盖的话,那么在1989年之后,其精心编织的全部谎言已被无情揭穿,片甲不留。从此之后,专制丑陋的本来面目和全部罪恶就无情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全世界面前。就是从这时开始,专制已经不再要求人们从心里服从它了,而只满足于你表面上的服从,它已经不打算改造人们的灵魂了,只停留于你不要做出公开反抗的举动。因为它已经确切地知道人们完全地看清了它的本来面目。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专制已经不像此前那么穷凶极恶,虽然从这时开始它变得更加肮脏了。无论极权体制在中国还能延续多少年,1989年都是它死亡的倒计时。1989年的民主运动虽然在表面上未结束中国的极权体制,甚至也未像人们期待的那样至少为结束中国的极权体制开创一个良好的机制,但它巨大的震撼力量像引发泥石流一般,几个月后在西半球引发了东欧共产主义多米诺骨牌一般的连锁崩溃,其对人类历史做出的贡献也不可低估。

1989年民主运动还是一次空前伟大的公民道德净化运动,正是在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在长达40年的各种运动中被摧残得苟且偷生的中国知识阶层,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丢失的灵魂,比如被迫沦为喉舌的《人民日报》编辑记者们公开打出“4.26社论不是我们写的”的标语参加游行,捍卫自己作为媒体人的尊严;比如北京大学一位70多岁的老教授,终于肆无忌惮的以放声大哭的方式,把自己压抑了40年的委屈酣畅淋漓的公开宣泄出来;比如无数个平日做惯了专制帮凶的人这时痛哭流泣公开忏悔自己的罪恶,发誓从此与邪恶一刀两断重新做人;比如有多达几千万普普通通民众,他们是平日里任劳任怨的工人,是胆小谨慎的小市民,是老实巴交任人欺压的农民,是失去读书机会、被迫以文盲身份经商的个体户,是目光短浅、麻木冷漠的学生家长等等……但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新人,克服了自己与生俱来的胆怯、懦弱、麻木、冷漠和自私,勇敢地第一次挺直自己从生下来就弯曲着的腰杆,理直气壮地做了一回自己,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你看见平日里胆小卑贱的人在潮水般涌动的游行队伍中带头呼喊着口号,你看见平日为针头线脑斤斤计较的小市民们慷慨解囊倾其所有捐钱捐物,你看见平日里那些虚伪做作的人此时脸上洋溢着人性的光辉在发自肺腑的慷慨演说,你看见平日里狡猾懒惰的人此时舍生忘死舍身取义的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在阻挡坦克和子弹……在那些日子里,10亿上的中国人同时经历了一次精神的洗礼,洗净灵魂中隐藏的全部污垢,这是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伟大光辉事件。

如果把民主体制在中国的最终建立看作一个长期的过程,那么1989年的民主运动已经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任务,它当然没有失败。仅仅“4.27大游行”的规模,就远远超过了“5.4运动”,已经创造了新的历史;从1989年5月15日开始,在大陆政权60年的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为期7天的一次真正的、全面的新闻自由期,虽然短暂,却也珍贵,同样创造了新的历史;在全国各地出现一批又一批误入歧途的人们,站出来集体焚烧党证,公开宣布决裂,这在中国的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也创造了新的历史;在地处遥远的海南岛,出现了有历史记录以来第一次以学生、知识分子和市民为主体的游行示威活动,也创造了一项历史记录……公元1989年是一个伟大的年代,是一个无比光辉的岁月,无数的普通人,他们就这样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历史。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最重大的历史事件”,作为“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民主运动”,它终将载入史册。失败论者以官方是否屠杀作为衡量标准来评价它,就像以某个人是否曾遭他人伤害为标准来评价他的人生成就与价值一样,在逻辑上是十分荒谬的。

如果一定要说失败,那失败的不是21年前的民主运动,而是后来这21年。

公民月刊201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