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友苏冰娴逝世十周年祭

恍忽间,十年过去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过去。

我的眼前常常清晰地浮现出你的音容笑貌。你依然在我身边,与我共度患难。

我的记忆深处珍藏着你留下来的一件件、一桩桩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往事,无法忘怀。

1995年夏末我们初次结识,你痛诉儿子赵龙被戒严部队枪杀的罹难经历。之后,沉默,还是沉默,突然间,你趴在桌子上放声恸哭,痛不欲生。

在以后的几年里,你同我们一起,走遍北京的大街小巷,与遇难亲属一起控诉,一起流泪。你成了我们“天安门母亲”群体的早期成员。

那几年你常常来我家里,我叫你冰娴,你叫我子霖,我们是用鲜血作为纽带链接起来的姐妹。记得你曾经向一位老同学介绍我:“这位就是丁子霖,我们是生死之交……。”然而,这种生死之交只延续了不到六年。如今,随着年岁渐渐老去,我常常感到万般无奈,为什么用鲜血链接起来的姐妹、兄弟都一个一个离开我了呢?

回想起1998年10月,你与难友们同去国安部,抗议并要求发还北京市国安局指使无锡中国银行冻结的一笔11620德国马克的捐款。这笔捐款已经连续冻结了二十五次,至今仍没有发还,而你,却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十年了。一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隐隐作痛。

回想起“六四”十周年前夕,为了控告“六四”刽子手李鹏,我们同你一起,邀集众多难属撰写证词,并在你家里安排难友接受自由亚洲电台《目击者说》的电话采访。这些事情你都全力以赴。我每次重读这些证词,都会想到你,都会感受到你的心在这些字里行间跳动。

回想起1999年5月,你和难友张先玲女士代表难属群体两次勇闯最高人民检察院,递交控告李鹏的诉状。这是我们群体第一次把灭绝人性的反人类暴行诉诸法律,第一次把“六四”大屠杀的元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回想起2000年4月1日,你不顾风险,毅然代表我(我被北京市国家安全局官员困在家里)去人民大学东门外会见斯诺夫人。你无视便衣们的虎视眈眈,用英语向众多随访的外国记者发表讲话,并接待了斯诺夫人。你此举惹怒了北京市国安局,以致第三天在我家门口被国安绑架。在一天一夜的审讯中,你面对软硬兼施,面无惧色,拒绝进食。终获自由后,你又拒不回家,而是提出从哪里抓,还回那里去——即“回到”我的家。当你步入我的家门时,与守候在我家的丈夫见面……。此情此景,令我永生难忘。

你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热爱孩子,你还把我的小外孙女簇拥在怀里说:“如果我的儿子肯在正常年龄婚娶,我也会有这么大的孙辈了!”欣羡之情溢于言表。没有想到,几个小时后,死神就夺去了你的生命。

你对孩子的挚爱,至今下营的村民还记得。延庆下营农村(苏在那里有一处居所)的孩子常常围着你。你教他们英语,计算机……你带着我们去一、两里地外的官厅水库边玩,一群孩子雀跃着、叫着“苏奶奶”相随在你身后……。此情此景,犹在眼前。

我少年离家谋职,母亲早逝,在家中又是长女,只有为家庭与弟妹们尽义务,却缺失长者的抚爱。你与我同龄,相识也仅数年,但你却给了我姐姐般的温情与关爱。你为了让我夏季里也能在下营住下,不仅不辞劳苦到处为我觅房,而且建房时还为我丈夫提供住处,做饭、烧水,整整两个来月,这远不是常人所能担当的。然而,当我们的房屋建成住进新居时,你却永远离开了我们,都未能看上一眼新房子。

你熟知我这长期生活在北方的南方人,喜欢吃面食却又做不好,因此每次去你家,你不是给我包饺子,就是给我烙烙饼……我不能忘记,你那次被国安绑架时,手提的布袋里还装着一摞刚烙好的饼,那是准备让我们即将回南方的旅途上吃的。你的关爱,你的温暖,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上。

你在爱抚的同时,对我的性格弱点却又毫不留情。每当我遇到挫折,委屈、灰心丧气,想甩手不干时,就会遭到你严厉的批评;每当你发现我放松懈怠时就会及时鞭策、催促。记得2000年夏,“六四”刚过,我带着小外孙女在你下营家小住,原本说好,我休息一、两天后就着手起草文件。可是数日过去,你见我还在懒散,就不客气地催促我:“你怎么还不动笔?”一向自恃的我,只有一声不响地动起笔来。如今回想起此事,还会有一股暖流涌上心来。这是我人生旅途上难得享有的亲人般的敦促。

如今,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常常沉溺于回忆中难以自拔,回忆这二十多年走过的路程,回忆这近六年来与你的相识、相聚。这些美好的回忆都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你竟离开我们十年了,回顾这十年,我们又做成了什么呢?

面对你的英灵,我不得不痛苦地告诉你:

这十年间,尽管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付出了最大的耐心和诚意,要求与政府当面对话,以此逐步公正解决“六四”问题。然而,从江泽民到胡锦涛,他们的僵硬态度一以贯之,对我们的要求始终置若罔闻,“六四”禁区至今未有任何实质性的突破。

但是,可以告慰你在天之灵的是:

我们天安门母亲群体虽然面对强权政治和各种各样的势力,但至今没有被击倒,没有被分化。我们的脚步未曾停息,依然屹立在中国大陆的土地上。如今,孤儿已经长大成人。年轻的妈妈将薪火相传,接替我们这批风烛残年的老母亲。

冰娴,我的好姐妹,今天是2011年1月15日你的忌日,我们聚集在你家里,与你家人及一些难友一起,思念和缅怀你。我不能让你含笑于九泉,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一息尚存,我就会尽力去做,不会放弃。等到将来我们相会于九泉时,不致受你批评,令你失望。

参与2011.01.15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