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洛诵,1947年出生,初中就读北京女12中(原贝满女中),高中就读师大女附中。“文革”中坐过几年牢,在河北白洋淀当过知青。现为澳洲知名华裔女作家,著有自传体小说《留在世界的尽头》《生之舞》等。定居悉尼。

悉尼一:

2007年6月的一个近黄昏的下午,我正在厨房给女儿和她爸爸准备晚餐。客厅座机的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话筒,礼貌地说:“哈啰!“

“是陶洛诵吗?”电话那头传来极其文雅悦耳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是的,请问是哪一位?“

”你猜。“对方说。标准的普通话,声音磁性,性感。

“不知道是哪位公子?”我实在想不起来。

“我是赵振开。”

“天哪!振开!你在哪儿呢?”我惊喜地呼喊起来。

“我就在悉尼。住在Wentworth hotel,你能来吗?今天晚上。“

“当然。”

我安排好女儿和她爸爸的晚餐,告诉他们我要进城去看望一位从美国来悉尼的老朋友。他们很惊奇,我从不单独出门,更不要说晚上。我告诉他们,我和这位朋友是相伴成长的伙伴,但二十多年没联系,现在他是个誉满全球的诗人,最近还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他来参加悉尼国际诗人节,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我。

位于南半球的澳大利亚最美丽的城市悉尼六月份是冬天,和位于北半球中国北京的寒冷冬天相比,大相径庭,但晚上还是比较冷。

我上身套上一件西洋红的薄羊绒衫,下面是蓝色的毛料裤子,脚蹬闪闪发亮的半高跟黑皮鞋,外面裹上一件海蓝色不薄不厚的蓝狐领的呢子大衣。带上一瓶上等红酒。奔火车站而去。

振开住的Wentworth hotel位于世界闻名遐迩的悉尼歌剧院旁边,离我住的卡市有一个小时的火车路程。我上火车时是六点钟。

回忆一:

振开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我1987年离开中国,到2007年整整二十年,是我带着爱情梦和作家梦的幻想,从一败涂地的困境中走出来奋斗的二十年。我成功了!我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能见老友振开,喜上加喜。

第一次见到振开是1968年在史康成家。我对这次的印象是从振开的文章中唤起的。

我那时的男友,是四中初三的学生赵京兴。他因为被遇罗克赏识,和遇罗克交往频繁,又为送我生日礼物写了十万字的“哲学批判”,被关押在四中。

史康成是我师大女附中同学史保嘉的哥哥,保嘉初二,史康成高一。史康成写信给中央为给他爸爸翻案,被四中扣押几天,和赵京兴关在一起。史康成从保嘉那儿知道我也被学校扣了,偷偷对赵京兴说:“你知道陶洛诵吗?”赵京兴没反应过来。史康成说:“陶洛诵也被女附中扣了。”

史康成先被放,我被扣了五天被放。赵京兴还关在四中。

我和史康成谈话,旁边站着个瘦瘦高高穿一身不新不旧蓝制服的少年。他在后来的文章里写道:“陶洛诵说赵京兴不反毛主席。”

我才知道那少年原来是赵振开。他当时籍籍无名,没人知道他是谁。在他后来的文章里不只一次提到在四中批判赵京兴的大会上,有人在批判稿里引用我给赵京兴信里的一句话:“少女面前站着十八岁的哲学家。”会场顿时一片骚动。

1973年春天,我和赵京兴生活在白洋淀邸庄小岛上,我在邸庄学校教中学生数学,赵京兴负责家务,剩下时间看书。

一天,我从校门出来,看见赵京兴带着保嘉和一个男孩向我走来。“陶洛诵尖叫着,搂着保嘉又跳又笑,”赵振开如是描写,“赵京兴则在一边微笑。”

毋庸置疑,大家都知道赵振开就是后来大名如雷灌耳的北岛。他在那次白洋淀之行留下了一首“腥红的雨”,我不解其意。赵京兴看了,笑着说:“赵振开神经脆弱。”

没过多久,芒克来访,赵京兴不在。(戎雪兰两次均不在,她经常请假回北京)芒克跟我聊他的风流韵事,见人第一面就求婚等等,突然他话锋一转,眼睛盯着我说:“你往坏处想,最坏的事儿会是什么?”我站起来身,打开房门,不露声色地走出去,把他一个人丢在屋里。

芒克走了,留给我一首诗,诗名为“给”。在诗里,里面有一句“你是未来,我们却像是现在”。诗的末尾两句:“如果这胆怯不存在,你比太阳更可爱!”

赵振开说,这首诗让我名声大噪。

我和芒克再次来往是在两年后的1975年,白洋淀知青招工上学回京走得差不多了,我和芒克性格里有一点的相同的地方倒是看出来了,随遇而安不好钻营。圈里的朋友就剩我们俩了。我们互相帮助过,他在北京帮我,我在白洋淀忙活,我去了一趟他所在的大淀头。

我又发现我们相似的一点,和当地老乡关系非常好。一家有姐姐弟弟妹妹三人的天津回乡知识青年接待的我,在他们家里,我见到芒克的闰土一一福生。一个四四方方面庞,壮壮实实不多言的农村青年。还见到了芒克的农村姑娘女友流云。流云气质不俗,沉稳谦虚,一看便知是个好女孩。

回京后,有次和赵京兴、振开的弟弟振先(保保)为什么事儿去芒克家,看到他的新女友鸽子。鸽子身材高挑,黑黑的瓜子脸,剪着过耳短发。可能认识保保,靠着门歪着头,娇滴滴叫了一声“保保!”老实的保保被酥得脸通红,害羞地笑着:“哟~~”算是回答。

芒克带鸽子去了趟贵州玩儿,没钱回来,振开出手相助,振开对我说:“眼看着不行的事儿。”说这话时鸽子已经离开了芒克。

1979年,芒克跟我谈到毛毛,说:“我想,这个行,资本家出身,她跟我说她从小就挨饿。”

我亲眼看见,芒克在他和毛毛借住的刘氏兄弟家,与来访的警察吵架。芒克愤怒地说:“凭什么不让我们结婚?是反革命也得让结婚呐!”

毛毛娇小玲珑,聪明漂亮。上进心强,懂得充实自己。她听我说我爸爸在家里教三个弟弟学英文,她说她也正在自学英文。她对文章鉴赏力强,我写了一篇题目“墮胎”的小说请她赏析,她的评论是:“太不文学了!”

听说毛毛后来去了法国。

栗世征(多多)随宋海泉、刘满强、甘铁生、汪静珊等人来访,留下了一首:“这响亮的集体的早晨”。

伴随我们的除了诗歌还有唱歌。保嘉和振开那次来,我们玩扑克牌“摸鼻子”,四个人选四组同样数字的牌,大家喊:“一二三!”往右手下家传一张自己不要的牌,谁攒到四张一样,就摸鼻子,谁摸得最慢就被罚唱歌。赵京兴被罚的最多,保嘉说:“我发现赵京兴挺会唱这些咿咿呀呀的小调的。”这些都是赵京兴在据留所里学的,他告诉我,他学是为了出来给我唱。

我唱了一首“勿忘我”,赵京兴称赞我唱歌有感情。保嘉嗓子很好,说话唱歌都好听。振开特地练过声乐,他机智躲过每次被罚,没有听到他的歌声。

他们在邸庄住了三天。

没过几天,邸庄学校放春假,我回北京度假。一天,我乘106路无轨电车在灯市口站下车。听见有人轻轻叫我的名字,原来是赵振开。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他俊美的面庞和声音显得格外宁静。

后来熟悉后,我对他说:“你长得像年轻时的周恩来。”他笑着说:“我哪有人家精神!”他的脸型和气质更像奥匈帝国作家卡夫卡。但振开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卡夫卡的神经质。

那天,给我的印象深刻,他像是从晨曦中走来的清新少年。我问他去干嘛?他说:“去找冰心,请她看一看我写的诗。”

我首次听到赵振开的名字,是从赵京兴那儿。

1972年10月,赵京兴比我晚三个月被西城区拘留所放出来,四中的同学在西城区绒线胡同四川饭庄为他接风。有史康成、曹一凡、赵振开等人。赵京兴很激动地告诉我,饭桌上,赵振开说:“想为人类做些事情。”

我当时想:“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起点高,目标明晰准确。不像我,只为了自己的感情。”

在106路无轨电车灯市口站附近,我拜读了这位未来大诗人的诗歌,里面充满童心与童话的风格。

回忆二:

我乘坐的这列火车从卡市到circular quay是经过Granville这条线的。火车里没几个人。还有另一条线经过bankstown。乘坐那条线的人更少。我从大玻璃窗朝外张望,还没到Granville,离我的目的地还有五分之四的路程。火车呼啸向前,我的思绪接着飘向几十年前。

我们这一代人短暂的幸福时光,突遭社会大动乱,每个人几乎都有离奇的遭遇,我们艰难的成长经历,一幕幕像电影闪过我的脑海。我在各式各样人物的影像里寻找到赵振开,搜索着和他有关的记忆。

振开家是我们去的最多的地方之一。振开家在西城三不老胡同一号。是个楼群所在地,号称“民主大楼”。是民主党派人士的宿舍。振开家住在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楼下住着他的好友四中同班同学曹一凡,后来曹一凡娶了由我妈妈做媒介绍的我的发小陈曙辉。

曙辉从小寄养在俞平伯女儿俞成阿姨家,我家和俞家本是邻居。有意思的是,曙辉和我妈妈是好朋友。我和曙辉的妈妈一一 一位昔日的大歌星是好朋友。

1973年开始和振开交往时,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是民主党派的工作人员,妈妈是位医生。有个大名叫赵振先、小名叫保保的弟弟。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珊珊。

赵伯父平易近人,喜欢笑着和我们谈话,让我们一点儿都不拘束。他一般穿中式盘扣的衣服,古典儒雅,有学者风范。保保长得像他。赵伯母美丽高贵温柔贤惠。写到这里,想起认识的朋友们的母亲,也包括我自己的妈妈,性格不尽相同,各有各的伟大,她们在乱世挑着家太不容易了。

赵伯父给我们讲过他家史,他们有两个先人在清朝当大官,因与朝廷意见不合,被砍了头。

赵伯母很喜欢和我一个人聊天。“我们家‘文革’中死了六口,其中有振开的舅舅。”我被双重地震惊,一是失去那么多亲人感情怎么承受?二是伯母平静的语气。振开的性格在这点上像妈妈。他不喜怒形于色,他的脸型结合了父母,他的五官更像妈妈。

振开比我还喜欢交际,在他家里可以看到各路豪杰,我和芒克相约互相帮助从白洋淀办病退回北京,就是在他家不期而遇的。

有次,我去他家,有一对母女已在那儿,好像请他帮忙办什么事情。我不便打扰,就进里屋去和赵伯母聊天。待那对母女走后,振开说女孩对他说我是她小学同学。振开问我为什么装做不认识她?

我笑笑,没解释。她和我不一班,我不想理她,是因为有一次在学校操场上,戴着眼镜的她斜看着我,趴在一个女孩的耳朵上嘀咕我,让我很不爽。

保保在内蒙古兵团当军垦战士,想转到白洋淀插队,到白洋淀住了几天,保保和我每天都写日记,我们交换着看,保保认为中华民族伟大。我们就这个问题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保保对我一首思念某人的诗评价是:酸!

保保白洋淀没转成,病退回北京了。

1976年,正逢唐山大地震,珊珊牺牲了,在湖北干校,为了救被河水冲走的小孩。平时在振开家看不到珊珊,我只见到过珊珊一次,保保带她来我家。她出差给干校买化肥。她个子比我高些,四方脸型,有着和振开一样的双眼皮大眼睛,温和善良懂礼。

这位可爱天使的离去,让这个家庭每个人都有很大的变化。打击残酷沉重。振开在诗里说,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妹妹的生还。

回忆三:

火车有条不紊地向前,天色渐渐暗淡无光,到振开那儿天恐怕会黑了。我在脑海里不断涌现的振开形象,渐渐清晰可见。

他为人慷慨,仗义疏财。他在建筑行业抡大锤(属于北京市第六建筑公司),一个月四十多块钱,比插队的强多了。他跟我谈抡大锤并没叫苦,但谈起在班上学习会发言却痛苦不堪。他觉得是在出卖良心。这个从秦朝赵高发明指鹿为马说假话的历史渊源几千年,近代登峰造极。

我听妈妈说,1957年“反右”,有人一言不发,被问为什么不说话。这人不屑地回答:“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有什么可说的。”因此被打成“右派”,被流放劳改。

当这个时代的英雄很容易,说真话就行,但要有牺牲的准备。

振开选择了诗歌来宣泄心声——朦胧诗,新时代的新产物。生活在同时代有共同体验的人还是不难懂的。例如他的一字诗:网。我非常欣赏。诗的题目“生活”,比诗多一个字。

还有他的铁哥儿们芒克写的:这血淋淋的天空,漂浮着死者弯曲的影子。

前卫吧!我们知道发生过的惨剧,人家两句话就给提炼出来了。还是诗的形式。

朦胧诗,在历史上自会有它的位置。

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说:“急于生活,忙于感受。”

中国这一代诗人的命运,是突发的骇人的历史强加给他们的。正值“年轻,漂亮,会思考”的青春年华(芒克语),诗歌从天才诗人们纯洁正直反叛的心灵里,源源不断涌流出来。

诗歌成为生命重要的组成部分,表达迷茫和爱情,探索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更重要的是成为与社会抵抗的武器。

在邸庄在我们知青宿舍里,栗世征(多多)朗诵他的新作“老的睡觉的老虎“,其中有这样两句:“在它松动的牙齿后面,发出有力的鼾声。”还怕听众不能领会里面的美学意义,指出“松动”和“有力”是矛盾的,两头中间的空白区域可以产生爆炸性效果。

栗世征是最善聊的一个,小名叫毛头。我是在二十一世纪初悉尼的中文报纸上才知道他的笔名叫多多,消息报道他得了法国的一个诗歌奖。

栗世征告诉我们,他妈妈是河南中国人和犹太人混血儿。他父母曾去延安参加过革命,后又出国,回国后,“我妈妈的老关系都包庇她,十一国庆节让她去观礼台参加国庆典礼,我爸爸只能在家看电视。”一边说一边还学他爸爸眯着眼睛抬着头左右张望。

听栗世征称之为“老贼”的叶圣陶的孙子叶三五说,毛头追过一个叫鲁双琴的女孩,“用的是真感情”,我当时听了就觉得奇怪,感情难道还有假的?我问芒克鲁双琴长什么样?“极瘦”,芒克只给我两个字。

栗世征把他的女友张红媛正式介绍给我,我们俩立即彼此喜欢成为好友。

红媛高挑,肤如凝脂,五官如希腊女神,纯洁高贵。记得她和栗世征第一次来我家玩,两个小孩谈的话像过家家。栗世征比我小三岁,老初二的,红媛更小,七零届的吧,没插队。

红媛吃吃地笑着说:“我看见栗世征买一毛钱肉馅我特高兴,懂得节约。”

栗世征有些无奈地:“她老想让我跟她一起过日子。”

栗世征家境很好,大家都觉得钱不够花的时候,他说:“全都在骂政府,有钱买不着东西。”他对自己的名字解释是:“一辈子需要征战,辛苦!”

我们在北京的时候,就传看栗世征的写在大紫皮本的诗集。我还有芒克送我的一本油印的他的诗集,封面是章回小说《林海雪原》作者曲波儿子曲磊磊一笔一笔画的油画。我在美术馆门前的“星星画展”上,与曲磊磊曾有过交谈,曲磊磊告诉我他很喜欢芒克的诗。振开则送给我一本他油印的小说“波动”。邢泓远觉得栗世征的诗最好。我觉得我认识的这三位大诗人不相伯仲,各有千秋!

我在白洋淀时,红媛和我通信,谈论女孩子关心的话题。红媛的字很漂亮,文笔清新流畅。有次,我和栗世征在信里为什么起了争执,记得他写道:“你和红媛姐妹相称……没想到你这么不讲理。”我想真不该惹诗人生气。有人说,诗人是夜莺,要让他们高兴才对。

后来听说红媛出身不寻常,与某伟人沾亲带故。我听见赵京兴还当面向红媛求证,得到确切的答复。

最后一次见到红媛,是我已经有了儿子,和赵京兴准备离婚。

那天是个冬日,阳光明媚,空气新鲜。没想到赵振开、栗世征、红媛和毛毛簇拥而来,毛毛还举着两根冰糖葫芦带给我儿子。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我郑重其事地向大家承诺:“我会杀出一条血路来!”

红媛比以前成熟了,更有韵味。抹着淡淡的口红,提醒我要保持腰身,要注意打扮,还示范:“你看我!”

我何其有幸,拥有朋友的爱与友情,我总感激上苍:“您给我的太多了!”

悉尼二:

火车终于到环形码头站了!Circular quay这站在桥上。桥的北面是海。从桥上眺望,左边是彩虹状的悉尼大桥,右面是享誉盛名的悉尼歌剧院。我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幢幢摩天大楼灯火辉煌,海面粼粼闪光。

Wentworth hotel在火车站南面不远处,悉尼顶级的豪华旅馆。门口侍者客气地给我开门,指示我要找的房间。

我敲敲门,开门的是个瘦瘦高高戴着深度眼镜的中年男人,我们对视一眼,就是振开,我还能认出他来,除了眼睛不如以前大,不如以前有神,其它几乎没变。

他把我让进房间,我把葡萄酒递给他,他侧身把酒放到电视柜上,开口道:“精心打扮了一番。”

其实谈不上,我没涂脂抹粉,素面朝天。如果穿戴不庄重,进不了这种酒店的大门。我朝他笑笑,未置可否。我们分手犹如在昨天,没有丝毫的生疏感,不冷不热。

“我请你吃晚饭。”没容我脱大衣,他说。

“别吃饭了!就在这儿聊吧。”屋子里挺暖和的,我不想出去。我急于跟他聊天,二十多年没见,可说的太多了。

“我白天发现了一个好的饭馆。”他边说边拿件驼色的毛衣套在头上,他说是悉尼的朋友怕他冷给他的。

从旅馆出来,过马路,来到码头。他张望两边,选择和歌剧院相反的方向。

我们沿着海边雕花铁栅栏经过现代美术馆。经过海港,那儿三天两头停泊着类似“泰坦尼克”的大邮轮。有的是从国外来的,也有澳洲的。凡乘邮轮来悉尼的都从这儿上岸。

振开带着我继续向前走。

“我记着就在这边。”他说。

“甭吃了,就在这儿聊吧!”我说。

“这么长时间没见,我请你吃顿饭还不应该吗?”他说:“找着了,就是这儿!”他指着一排露天餐馆,其中之一的招展的白色旌旗上印着黑黑的大大的中国仿宋体字:“京”。

原来是这儿,我每个星期天都带女儿去Sydney dance company学跳舞的必经之地。

这些露天餐厅有意大利法国澳大利亚风味的西餐馆,“京”是蝎子屎独一份的亚洲餐馆。设在这名胜游览区的餐馆价格昂贵,白天生意火爆。

现在是冬天晚上八点多钟,用餐的人已不多。“京”餐馆里没有顾客。

年轻俊朗的侍者安排我俩坐在蔷薇花搭成的墙旁,小小的铺着雪白桌布的四方桌上闪着幽幽的烛光,水晶灯罩里烛泪涟涟。振开的坐位面向大海,与悉尼歌剧院遥遥相对。璀璨的灯光像巨大的黄色珍珠勾勒出歌剧院贝壳般的梦幻般的优美轮廓,倒影在暗绿色的海水中轻轻波动。

我坐在他的对面,觉得像在做梦,“这是什么劲头!他乡遇故知。”我想:“一个女作家与一个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诗人在南十字星空下,不远处的悉尼大桥在月光下像夜间的彩虹。“

我一个人在兀自遐想。穿着雪白衬衫,笔挺的黑裤子,黑背心,领口上打着黑色蝴蝶结的侍者送上两份菜单。振开让我点。最后我俩确定要:大葱爆羊肉,水晶虾仁,木须肉和冬菇豆腐烩油菜。振开问我想喝什么,我说:“茶。”他说:“要瓶红葡萄酒吧!”

侍者拿了瓶精美的红葡萄酒,先倒在水晶酒杯一些,振开拿着杯子轻轻地晃晃,送到鼻下轻轻地闻一下,才优雅地放进口中品尝。然后对侍者客气地点点头表示认可。这一系列熟练标准规范的品酒动作显示振开是个经常出入高级社交场合的绅士!

菜一盘盘端上来,正宗北京风味,我们举杯,庆祝在悉尼的重逢。我们畅谈,那种知根知底的共同长大伙伴之间的谈话,共同经历的事,共同认识的人。

他谈到在香港机场书店有卖我的新书《生之舞》,他想:“陶洛诵干起来了!”他买了一大摞送朋友,“没心没肺!”他对我的评价,这在现在好像已经算是个优点。

“你写得不认真,那么多重要的事儿跟聊天似的聊出来了!”这有点儿冤枉,我就这水平,亟待提高是真的。

写他那段题目为“再出卖一次良心吧!”他没做任何评价。

在悉尼歌剧院对面,在悉尼大桥下,与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大诗人共进烛光晚宴,我感到荣幸,那次谈话我终生不忘。

df3p1113-3 2020-08-11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