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文化人,平生自然与字纸脱不了干系。

在社会人眼中,他是诗人兼翻译家,家里确也存有一些他写在纸上或本子上的文字。有的字写得比较随意,大概是即时记录留给自己看的;有的比较整齐,像是写作的半成品;还有些是他写给别人的废信稿,字迹很工整,但不知是对哪个字不满意又被他作废了。

父亲一贯很珍惜纸张,一些印了通知的单面纸他都收集起来使用,甚至连一些小纸片,他也会小心地留下来,写点什么。

他写给别人的文字一般都非常工整而干净,好像他自己就是那个看字的别人。1999年他开始使用电脑,一段时间里无论社会联系或友朋交际,他写的信都是打印的。但随后他发现,并不是所有的老年人都乐意或习惯使用电脑的,于是在给不用电脑的老友写信时,虽然用电脑更方便,他却仍然一笔一画地在信纸上书写着,然后寄出去。我想,这可能不仅仅是为了照顾老朋友的心绪,更是出于对友人的一份尊重。

父亲2009年过世,他去世没几天时,突然有生客造访。客人在楼下打听我母亲的房号,我正好在左近,以为是老妈的旧日熟人,来家吊唁,就带他上了楼。待客人坐定,一问才知来人在某警卫团任职,过去与父母并无联系。我不免有些诧异,来访者倒是很直率地说,想来讨绿原先生一页字纸。

父亲写过字的纸确实不少,但我从没以为它们具有收藏的价值。虽然网上有信息说,父亲某时给某出版社某编辑写的某封事务信,流落到拍卖会上,被某隐士收藏了。

父亲小时候也曾习过书法,他的大哥(我的大伯)字就写得很漂亮,据说他手抓一团棉花蘸上墨汁,手下就能龙飞凤舞起来,南方某地的一些楼台亭阁中就有大伯的题字。但是父亲与其长兄相差十九岁,又生长于乱世,就没有朝书法方面发展,他也从不自以为是什么全才。所以,尽管平日时不时有不相识的朋友寄来宣纸、信封,并“请先生赐予墨宝,以资鼓励”,他也很少“挥毫泼墨”,仅在某些盛情难却的场合,才动动笔。

时下收藏成为时尚,收藏文化人的手迹也位列其中,所以来客的冒昧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作为被求收藏者(或其家属)也得掂量掂量:从历史长河来看,自家的东西值不值得收藏呢?父亲生前一直是个低调的学人,作为他的后人,我好像无权随便拿张有他字迹的纸,送给别人去收藏。于是我婉转地送走了客人。

关于父亲的字纸,今日还留在我脑海里的,实际上是些另类的印象。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一些格子本,是给小学生用的那种。1953年春天,父母从武汉的长江日报社调来北京时,离小学秋季招生的时间还有半年,父亲可能不希望我玩过这段时间,就买回些格子本。格本的第一行他用铅笔写下样字,然后要求我照猫画虎地写满。记得我写满了几个本子,但我的硬笔书法却没有练出来。父亲的样字我觉得很有力、很漂亮,但我内心当时就很畏难:什么时候自己能写出他那样的字体哦?

在我读小学二年级时,父亲离家去了一个由专政机关管辖的地方。历史后来叙述,那是发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大陆一场牵涉几千人的文字狱:由私人书信“揪”出了一个“反革命集团”,父亲被视为这个“反革命集团”的“骨干”。

书信是货真价实的字纸,所以1955年的那场文字狱,也可以称为字纸之狱。

文人书信或曰文人字纸与“反革命”怎么会扯上关系呢?自然一句话是说不清的。虽然自三十年代起中国左翼文坛上一直有些纷争,但并没有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只是在二十年后,争论的一方成为执政官员,纷争的性质才被涂上政治的色彩。

无权无势的文化人胡风自然处于绝对的下风,他肯定要倒霉。在理论批判中,他会被戴上“反马克思主义”、“反现实主义”的帽子,甚至是“反党”的帽子;但,却不一定会戴上“反革命”的帽子,成为什么“反革命集团”的“头子”。

“反党”与“反革命”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区别自然是有的,不然何至于会出现两顶帽子呢?

“反党罪”,通常没有明确的党纪国法界定,有时难免带有随意性;而“反革命罪”却有明文规定,它是刑法中最严重的一类,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是以“颠覆国家政权罪”代之。

一般说,“反党分子”或“反党集团”,像是从革命阵营内部清理出来的“变质敌人”;而“反革命分子”或“反革命集团”,更像是本属敌对阵营的“敌人”。而胡风几十年来一直被社会视为左翼文化人,要把他从革命阵营内部划到敌对阵营里去,就需要拿出他与敌对阵营关系密切的证据。

不料,“证据”竟应运而生,其线索是胡风过去办刊时的重镇作者舒某提供的。舒某为人聪明,善辨风向,在党报编辑前来组约胡风批判稿时,他巧妙地“借出”了胡风过去写给他的上百封私人书信。这些书信在权力机关被层层政治传递后,舒某的所谓“写稿材料”,最终变成了对胡风和一大批刊物作者“反党”政治定性的“证据”。

后来公安人员又从胡风家里搜出了大批别人写给他的信件。

这是一位爱惜字纸的人,新中国成立前别人写给他的许多信,辗转了多时多地仍然保存着,不承想一夜间统统变成了自己和友人的“罪证”。其中就有我父亲1944年的一封书信。那时美军来华参战,需要大量的翻译,未毕业的大学生就被征召参加了译员训练班,父亲也在其内。不过他“在政治上明显不可靠”(既未入国民党,也未入三青团),译员训练班结业后原本被分到航空委员会,结果又被航委会退回给进行分配的单位。分配单位随后让他去一个名曰“中美合作所”的新单位报到。父亲当时很年轻,缺乏社会生活经验,对此变故感到很惶惑,身边又没有家人可以商量,于是就给为自己出版过诗集的胡风先生写了封信,希望能得到这位长者及时的指点。为了避免邮政检查引出麻烦,父亲的信文真真假假写得比较隐晦,他希望年长的胡风先生能够看出端倪。但发信之后他仍然无法安心,于是当天下午干脆跑到胡风先生乡下的家里去面议。胡风先生从未听说过什么“中美合作所”,却听闻过戴笠的恶名,他认为该机构去不得,所以父亲没去“中美合作所”报到,结果遭到国民党特务机关的暗令通缉。后来胡风先生托朋友帮他离开重庆去了川北。父亲逃离了“中美合作所”,事情似乎完结了,但他给胡风先生写的那封比他本人后到的隐晦的私人信件,却被胡风先生保留到了1955年。那年5月13日由舒某署名的《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在《人民日报》发表,三天后胡风被抄了家,父亲11年前的那封求助信自然也被抄走了。

被查抄及被收缴的“胡风集团”涉案人的信件(即字纸),据说是在公安部的两间办公室里,由中宣部派去的一些工作人员清理的,不知道父亲那封信分到了谁的手里。我猜想:“中美合作所”这个“特务机关”的可怕名字和父亲当年躲避邮检的隐晦文字,肯定使刻意寻找“罪证”的人大喜,因为该信宛如一颗重型炮弹,能够立即“证明”胡风等人是“与美蒋有密切联系的反革命分子”。

今天人们知道,历史上的中美合作所,实际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个跨国机构,由中美军事情报机构于1943年合作建立,又于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结束工作。该机构的建立目的是为了共同对付日本人的。小说《红岩》中描写的1949年发生在“白公馆”的大屠杀,在时间上与这个机构并不衔接。

就在舒某的《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发表不到一个月的6月10日,《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又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在这批材料里,胡风等人的政治性质由“反党”提升为“反革命”。

“反革命”的证据报曰有三条:一、阿垅是国民党反动军官,二、绿原是“中美合作所”特务,三、胡风与国民党特务关系密切。

《第三批材料》公布时,这些“证据”既没有经过公安部门核查,也没有经由嫌疑人“供认”,是在没有事实依据的前提下,仅凭书信,即仅凭纸上的字(或曰字纸)来定罪的。

多年后,当我读到《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一书(1955年人民日报编辑部编)时,我以为,这种不经调查核实就先公布“罪状”的做法,是源于一种急功近利的作风。最近,见到了张颖老人写的《文坛风云亲历记》(2012年三联书店版)一书,其中有一章《“胡风事件”补遗》,读后使我改变了看法。

张颖老人抗战期间曾任中共南方局文委秘书,在重庆周恩来身边工作。当时她与重庆复旦大学《诗垦地》文学社团的成员冯白鲁(中共地下党员)有着单线工作联系,所以她知道包括我父亲绿原在内的《诗垦地》成员,都是些热血青年诗人。绿原1944年未去“中美合作所”的事实,通过冯白鲁,张颖是了解的。1955年胡风事件案发时,张颖也被派到公安部帮助整理胡风等人的文字书信。当她看到有关整理材料称绿原为“美国特务”,说他“得到胡风的鼓励”曾参加当年国民党办的“中美合作所”受过培训时,认为不符合历史事实,为此特向主持整理工作的林默涵汇报过。张颖以自己当年在重庆工作近距离了解到的真实情况证明:胡风没有要绿原去“中美合作所”,绿原事实上也没有去那个机构。

《文坛风云亲历记》一书记述说:张颖“希望林默涵向上报告真实情况”,她认为“这是要登报的材料,应该符合事实才好”。可是,“过了几天,……林默涵说,已经把材料送给高层领导,不可能取回来改了,只能如此。”

阅读中,林默涵所谓“只能如此”这几个字,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头,使我终于明白了:当年整理“胡风集团”三批材料的主事人,在6月10日《人民日报》公布“第三批材料”之前,就知道“绿原并不是特务”这一事实的,正如阿垅做过许多地下情报工作的事实,当时就有知情人出示了证明一样。

但为了将胡风等一批不驯服的文化人与“国民党反动派”强拉到一起,正面的证明被置之不理,而虚假的谎言却被有意地维持。由于这类谎言(阿垅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绿原是“中美合作所”特务,胡风与国民党特务关系密切)的呈报,高层以假为凭,大笔一挥,一个“反革命集团”就被制造出来了。

“胡风集团”案是共和国成立后首次在全社会公开宣布的“反革命集团”案,当时在普通人眼里,涉案人的面目是狰狞的,他们书写的字纸也是沾不得边的可怕之物。不过字纸这东西毕竟只是中性物件,无所谓好坏,而使用物件的人,倒有善恶之分。在历史尘埃纷纷下落时,呈现出的那些擅长利用物件置人于死地的人,才真正令人感到可怕。

2012年9月

《随笔》总第203期 2012年第6期

作者 editor